商煜城一回到家便走進書房,埋首在桌前寫信。
見她許久不出來,香林煮了一杯金銀花茶,端進書房。
“小姐,喝點茶吧。”香林把熱騰騰的茶水放在商煜城面前。
“嗯。謝謝。”商煜城隨口應了一句,繼續奮筆疾書。
過了片刻,商煜城見香林站在她面前并沒有動,便抬起頭來,“怎么了?有事?”
香林見商煜城終于注意到了自己,忙點點頭,有點不好意思地道,“小姐,您要去南京,能不能帶著我?我一路伺候您,也方便一些。”
商煜城好笑道,“一路伺候?說得像是多遠似的。你去南京做什么?”
香林道,“小姐,我若是去了,一來好伺候你。二來,你和二少爺吵成這樣就離開上海,二少爺肯定要來追問我的,我也不好交差。所以我還是跟著您去南京的好。”
商煜城聽著,心中卻懷疑著香林的初衷,她打算到南京去的原因到底真如她所說,還是葉慎授意她這樣做?
想了想,商煜城還是拒絕了香林,“此番到南京去,我有些私事要辦,帶著你多有不便。你若是不愿待在這里,不論是探親訪友還是出去游玩一番都是可以的。”說著,她從抽屜里拿出兩張鈔票遞給香林,“你出去的開銷我替你付。”
香林搖搖手,“這倒是不必,若是小姐不便帶著我我不去就是了。”
商煜城笑著道,“你拿著吧,買件新衣服穿也好。”
香林見商煜城堅持,只好接過了錢,想了想又歡快起來,“小姐上次不是說喜歡吃熏肉嗎?附近的菜市總買不到好的,我這幾日閑著,到處去尋一尋,若是看見好的就多買一些回來,這些錢也總夠了。”
商煜城搖搖頭,鄭重道,“這倒不必,如今這個世道,你一個人還是小心點不要亂跑的好。”頓了頓又道,“難道你忘了前些日子公共租界里大白天的搶劫案了嗎?”
香林點點頭,突然露出一絲憂慮的神色,“我倒是沒有什么。可是小姐你要去南京——聽說如今那里正鬧得兇呢,警察局里抓了好些共產黨。”
商煜城笑道,“我既不是共產黨,也向來不鬧事,不會有事的。”
香林應了一聲,“總之小姐還是要多小心才好。”
“嗯。”商煜城有些漫不經心地點了一下頭,又忽地想起出門的行李還未收拾,便道,“你得空幫我收拾收拾行李,精簡些,準備三四日的換洗衣裳就夠了。”
此去南京到底情形如何,商煜城無從猜測,要待多少日子,她也無從得知。她此時唯有盡力安排好上海的事,好讓她無憂地去尋找孩子的下落。而南京那邊,好在她過去去過南京許多次,若是臨時要添補什么東西也盡然來得及。
寫完信,商煜城細心地裝到信封里,仔仔細細地貼好郵票,囑咐香林替她去寄了信,才收拾了一番,拿了早就準備好的一套珍珠項鏈到陸家去了。
趙一霖吃了午飯,拿著一本雜志在房間懶懶地躺著,有一下沒一下地翻著手里的紙頁,心思卻早已不知飛向哪里去了。
“大少奶奶。”張媽引著商煜城走來,在門口提高聲音喚了一句,“商小姐來了。”
“進來。”趙一霖應了一聲,翻身下床,隨手理了理頭發和衣裳。
“大嫂。商煜城笑著道,“您這少奶奶的日子,真是旁人比不了啊。”
趙一霖笑著拉她坐下,“你就會取笑我,我方才還在想,我這一日日熬著也是無趣得很,心里還羨慕你出去做事呢。”
商煜城含笑直搖頭,“像我這樣沒福氣的才出去做事呢,大哥這樣能干又疼老婆,何必出去辛苦。”
趙一霖白她一眼,“難道我們老二就不能干,不疼老婆了?”
這原本是一句開玩笑的話,商煜城卻聽得面色一僵,笑笑沒說話。
趙一霖看著商煜城的臉色,喲了一聲,道,“怎么,小兩口吵架了?”
商煜城搖搖頭,一副不愿細說的樣子,將手里的首飾盒遞給趙一霖,“前兩天勞煩大嫂替我們忙前忙后,這是我特意買來的謝禮。小玩意兒,大嫂不要嫌棄。”
趙一霖掃了一眼首飾盒,心知絕不是什么不值錢的小玩意,知道商煜城并不缺這樣一筆錢,也不推卻,拿過來放在桌上,微笑著道,“都是一家人,早說不必事事見外,偏你總是這樣多禮。不過這也是你細心體貼,若是我們景程,再想不起來送謝禮這樣的事的,可見你比他懂事,若是景程有什么做得不對,你也要多包容才好。”
商煜城微微皺了皺眉,帶著些許怨氣道,“恐怕正是因為這樣,他才有恃無恐呢。”
趙一霖看著她,“這是真的吵架了?到底怎么一回事,說出來大嫂替你主持公道。”
商煜城聞言,眼圈微微一紅,“也不怕大嫂笑話,我們訂婚這才兩天,更不用說結婚過日子。如今已經到了動手的地步,你說叫我包容,我卻不知道這包容兩個字從何處而來呢。”
趙一霖聽了商煜城的話,不禁吃了一驚,“動手?難道景程動手打你不成?”
說著,忍不住打量著商煜城,果然見她臉上有依稀的紅腫。
“哎喲!你這臉——可是景程弄的?”
商煜城慘然一笑,沒有說話。
趙一霖忙道,“你這要不要緊?有沒有找大夫瞧瞧?”
商煜城搖搖頭,“臉上的傷倒算不得什么,可是這心,卻不知放在哪里才好。”
趙一霖見狀,不由有些同情,若說陸景鵬對她冷淡,可到底也算是相敬如賓。動手這樣的事倒是從未有過。她皺眉道,“雖然不大要緊,也該去瞧瞧才好。”頓了頓又道,“景程向來都很疼你,這突然對你動起手來,到底是什么由頭?”
商煜城嘆口氣,“說起來卻是極小的一件事。”她抬頭看著趙一霖,“起因便是訂婚那天晚上,原本我和那位賈小姐買到了假貨,葉先生非要替賈小姐出頭,景程與冷家一向要好,心里便不是滋味。而后來葉先生又與我私下說了幾句話,景程便大發雷霆——如今我還鬧不明白,葉先生雖說了些不同尋常的話,卻也是想提醒我們的緣故,何以就讓景程這樣生氣。”
趙一霖聽了商煜城的話,心中暗想,難道是陸景程吃醋——照理說也不至于到動手的地步呀。難道是葉慎說了什么對陸家不利的事,才叫陸景程如此生氣?
“景程怎么會這般不講理——不知葉先生說了什么話?”趙一霖追問道。
商煜城面上一派無辜,“葉先生對我說前些日子在都城飯店出了一樁人命案,死了一個女人。”她抬頭看著趙一霖,“說起來這個女人——我們還曾打過照面。”
趙一霖有些疑惑地看著商煜城,“是誰?”
商煜城見趙一霖臉上的迷惑之色并不像作假,淡淡道,“就是那個吳紅。”
“吳紅死了?”趙一霖驚訝地瞪大雙眼。半晌才茫然道,“她……她怎么死的?”
商煜城道,“這些事登在各種小報上,街頭巷尾都傳遍了,只我們不知道而已。”她有些不忍地道,“聽說是被人砸破了腦袋,殺死在自己的房間里了。”
趙一霖一聽這死法便白了臉色,像是很難相信一般搖了搖頭,半晌才道,“這真是太慘了。”頓了頓又道,“那兇手可抓到了?”
商煜城搖搖頭,盯著趙一霖的臉色,“這兇手不僅沒有抓到,連是誰都還不知道呢。都城飯店那么大,來來往往的人不是少數,哪有那么容易。”
趙一霖略一點頭,卻又搖頭道,“話雖如此,可是都城飯店可不是人人都能住得起的酒店,客人非富即貴,找一個人總沒有那么難。”等她說完,卻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微微白了臉色。
商煜城贊同地頷首,舉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
趙一霖看向商煜城,“這吳紅死了,同你和景程又有何關系?好端端的,怎么會為這樣一個人吵架?”
商煜城一臉郁悶之色,“這件事本來就同我們沒什么關系。只是那天葉先生與我私下說起,說外面都在議論——”商煜城看著趙一霖,欲言又止。
趙一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有些急切地追問道,“說什么?”
商煜城有些為難地看著趙一霖,“都是些抹黑的話。不過是市井傳言而已,也沒有人會相信的。”
趙一霖皺眉懇求道,“到底是些什么話?你不許隱瞞我。”頓了頓,又有些恐懼地道,“難道外面那些人懷疑你大哥不成?”
商煜城猶豫一下,道,“如今說什么的有,除了大哥,還有人說——說是大嫂發現他們之間的事,一怒之下害了吳紅呢。總之這件事恐怕很快就要鬧起來,大嫂還要有個心理準備才好。”
趙一霖聽了商煜城的話,如晴天霹靂一般煞白了臉,急道,“我?到底是誰說出這些信口雌黃的話,簡直胡說八道——太可惡了!”
這樣一來,趙一霖頓時對死去的吳紅也沒了同情,開口便道,“沒想到這個吳紅活著害人,死了也要害人!”
說完這句話,趙一霖似乎覺得有些失言,這樣氣急敗壞的話可不是一個大家閨秀該說出的。好在對面的商煜城似乎很是理解她的心情,并沒有注意到她說了什么。
“大嫂不要生氣。無知民眾人云亦云,何必當真呢?”商煜城也順著趙一霖的話說了一句,“不過總歸還是小心為上,伯父和大哥在生意場上打滾多年,難免會樹敵,可萬萬不要讓人抓到把柄才好。”
這么一說,趙一霖也才意識到一點,吳紅的事說起來她才是真正的受害者,樹敵也好殺人也罷,更是與她沒有半點關系。憑什么她要受這些流言的污蔑?
想到這里,趙一霖不禁又氣又委屈,抬頭看著商煜城,“怎么會傳出這樣的閑話來?難道巡捕房都不查案嗎?”
商煜城也一臉不解,“葉先生說警察找到了個證人,大概離破案不遠了吧。那證人總不敢對警察撒謊。”她安慰趙一霖道,“等查清楚了,自然那些閑話就煙消云散了。”
趙一霖聽了她的話卻更加懷疑起來,“既然找到了證人,為何還有這樣的流言傳出來?”
商煜城看著驚慌的趙一霖,微微垂下了眼睛。
“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大嫂為人誠懇大度,這是路人皆知的。不管旁人怎么中傷也沒有用。”商煜城貼心地道,“既然清者自清,大嫂何必管他們怎么說呢。”
趙一霖聽著商煜城的話,不知怎么的,卻突然想起了塵封五年的一宗輪奸案來。
當時蘇靜瑤案剛鬧出來的時候,還是有不少熟悉蘇家的人開口替蘇靜瑤澄清,可是這樣的聲音,卻最終消失了。蘇靜瑤連同蘇家名聲盡毀,從此銷聲匿跡。
就算品行好到路人皆知,也未必時時都管用的。
趙一霖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后背涌上頭頂,叫她忍不住打個冷顫。
商煜城沉默著喝了口茶,這才開口道,“這些子虛烏有的事也不必再說了。大嫂可不要往心里去。”
趙一霖似是沒有聽見商煜城的話,怔怔地不知在想什么。
商煜城見狀,識趣地告辭了。
商煜城離開之后,趙一霖仍然就那么坐著,面色越來越難看起來。
那次與陸景鵬爭執之后,她就撤回了跟著吳紅的人。對于丈夫,她也不是不了解,既然這件事已經鬧開來,陸景鵬不會再給她抓到把柄的機會,何況陸景鵬也不會為了一個舞女和自己出身名門的妻子鬧翻的。
后來果然再沒有了吳紅的消息,她一度以為是丈夫回心轉意,沒想到居然傳來吳紅的死訊,這讓她不禁難以抑制地覺得后背發涼。
吳紅到底為何而死?而為什么會傳出她和吳紅之死有關的流言?這一切,太像一個巨大的棋局,而下棋的人,會是與自己同床共枕的丈夫嗎?
趙一霖不禁再次想起了當年陸景鵬曾經卷入的蘇靜瑤案,當時不曾注意到的疑點突然清晰起來,一個涉世未深的女學生,怎么會成了這一個案件的元兇呢?
陷入沉思的趙一霖緊咬著嘴唇,這是她習慣的動作,直到嘴唇變成了艷紅色,她才猛地站起身來,轉身徑直出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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