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氏精品首飾店在開業當天就被歹徒洗劫一空的消息如同病毒一樣傳播開來,第二天,便有幾個西裝革履的洋人求見冷凡青,當天下午時分,冷氏旗下所有的首飾店先后陸續關張,冷家的人就此沉默著沒了消息。
入夜十點,香林早已回房睡了,商煜城倒上一杯紅酒,坐在餐廳里靜靜喝著。
盡管還沒有看到趙文瑄的結局,可是趙文瑄依附著的冷家已經大樹將傾,不需要太強的想象力便知道趙文瑄不會好過,更不用說他暗地里欠下的那些賭債。
這是她布局已久、期待已久的一次勝利,她想要安安靜靜地享受它。
門鈴突然響起,商煜城抬頭看看墻上的掛鐘,然后皺了皺眉,起身去開門。
“葉慎。”
看見門外的來人,商煜城疑惑地挑了挑眉,“這么晚了,你有什么事嗎?”
葉慎笑了笑,跨步走上臺階,站在商煜城面前點頭道,“有事,很重要的事。”
商煜城聞道葉慎身上依稀的酒味,不禁皺眉道,“你喝酒了?”
葉慎好笑地看著她,“你不是也喝了酒?難道只許你深夜買醉,不許我借酒消愁不成?”
商煜城不想同他在這里糾纏,只好讓開身子讓他進去。
看見餐桌上擺著的酒瓶,葉慎很是自覺地拿了杯子替他自己倒上一杯,然后坐在商煜城的對面。
“有什么事,你說吧。”商煜城舉杯抿了一口,抬頭看著葉慎。
葉慎微微一笑,“你是怎么做到的?”
商煜城看著他,“冷氏?”
葉慎點了一下頭。
“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霍夫曼先生是我多年的摯友。”商煜城笑了笑,“怪只怪冷卉不該橫起貪念,想要利用我提出的新首飾店的主意和趙文瑄爭奪冷氏。”
“霍夫曼先生是怎么說服趙文瑄鋌而走險的?”葉慎問道。
“他不需要費心去勸說。”商煜城輕輕搖搖頭,“只要將當時制作假首飾的模具送給趙文瑄,趙文瑄自然會覺得他已經走投無路——他怎么會甘心失去在冷家的一切呢?”
葉慎淡笑著點點頭,“原來是這樣,倒是我想得太復雜了。”他舉杯喝了一大口酒,接著道,“那串項鏈——真是點睛之筆,連我也要佩服你了。”
聽見葉慎的恭維,商煜城只是平靜地笑笑,“原來你已經猜到了。”
葉慎搖搖頭,“我不需要去猜,恰好認識那幾位去冷家談判的洋人罷了。霍夫曼先生說服冷卉從博物館借到了那串古董項鏈,冷家不但交了巨額保證金,而且簽了一份極其苛刻的合同——一旦借出的展品發生損毀、遺失等意外,冷家就要百倍價值去賠償。如今冷氏并沒有那么多現金可償還,只能將所有的店面作價補償給博物館——”他看著波瀾不驚的商煜城,“很難想象冷家怎么會簽下這樣的合同,冷凡青從來都是一個再謹慎不過的商人。”
商煜城贊同地點點頭,“沒錯。冷凡青的確很謹慎,他起初并不愿意簽訂那份合同。可是冷卉卻最好大喜功,她想辦法說服了她父親,但是為了穩妥起見,他們動用了最先進的防盜柜。”
葉慎恍然大悟,“直到冷卉在那些記者的鼓動下,將項鏈從柜子里取出來——”他贊嘆地看著商煜城,“果然是再周密不過的安排。”
商煜城喝了一小口酒,沒有說話。
葉慎看著她,“那些被搶走的珠寶呢?”
商煜城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這個時候大概已經由舒探長護送,上了飛往香港的飛機了。”她看了一眼葉慎,“舒探長會從黑市上換成現金——如果你不嫌棄的話,這筆錢就交給你。你想用來買粥還是買藥都好,至少也算是物盡其用了。”
這個決定是商煜城一早就想好的。就算葉家再富有,他也不能明目張膽地動用大筆現金來支持革命活動,將這筆錢送給葉慎是最合適不過的了。
葉慎聞言一愣,“你要將這筆錢送給我?”他打量著商煜城的臉色,“你莫不是喝醉了吧,你知不知道那筆錢數目有多少?”
商煜城微笑著搖搖頭,“我一直記得那天你在醫院說過的話,我旁的幫不了什么,這筆錢對我而言并沒有什么用,交給你總歸要有用得多。”
葉慎一時無言,他沒想到商煜城居然可以眼都不眨地將這樣一筆財富捐出來,這樣的舉動讓他不禁心里一震。他看著她,半晌才道,“我以為你不想卷入其中——”
商煜城笑了笑沒有說話,慢慢舉杯喝著酒,眼神不知飛向了哪里。
葉慎看著此時格外真實的商煜城,心里涌出深深的疼惜。
盡管這個世界曾經那么重地傷害了她,盡管她內心冰冷而疲憊,可是,她卻仍然愿意在苦難面前保持著悲憫和善意。
餐廳里暗淡的燈光映照在忽明忽暗的酒杯里,如同這亂世的人性一般,明暗交織。
“好。那我就收下了。”葉慎笑了笑,聲音溫柔,“謝謝你。”
商煜城點點頭,沒有再說什么,只靜靜的喝著酒,像是在享受這難得的平靜一般。
葉慎也這樣靜靜看著她,直到一杯酒見了底,才又開口道,“如今你有什么打算?”
商煜城抬頭看他一眼,心里明白,這才是他今天來的目的。今天陸景程的舉動失常,大約正如葉慎所猜測的,他多多少少察覺了什么。葉慎心里替她擔憂,這才深夜跑來陪她坐在這里東拉西扯。
她心里有些感動,不知是因為酒精帶來的迷醉作用,抑或是葉慎的溫暖而熱烈的眼神讓她有些失神,她望著葉慎,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
“怎么了?為什么不說話?”葉慎看著她。
商煜城這才回過神,她垂下眼睛,聲調一如往常的冷靜,“自然是按部就班,該怎么做就怎么做了。”
“按部就班?葉慎微微皺起眉頭,“你還打算和陸景程這樣演下去?難道你沒有看出來——陸景程對你態度已經變了。說不定他發現了什么,或者是察覺了你的身份——不管是什么,你待在她身邊都太危險了。”
商煜城搖搖頭,篤定地道,“絕不可能。就算他有所懷疑,也絕不可能知道我的身份和目的,我自有辦法打消他的疑心。”
葉慎看著態度堅決的商煜城,忍不住道,“既然我能察覺你的秘密,那陸景程也可能發現關于你的蛛絲馬跡,你又怎么能這么肯定?”頓了頓,他接著道,“你如何打消他的疑心?難道你打算將錯就錯——真的嫁給他不成?”
商煜城抬頭淡淡看他一眼,“這是我的事,與你無關。”
一談到這件事,商煜城就同他撇清關系。葉慎按捺住急躁的心情,沉著臉道,“你不用這么說,我知道在你心里我比不得報仇的事重要。所以我比任何人都盼著你早日成功,也好早些輪到我到你心里去。”
商煜城看了看他,張口想說一句什么,想了想卻改換了口氣,“葉慎——”
葉慎搶先道,“我之所以這樣說,雖然不排除吃醋的緣故,卻不僅僅是為了這個。”他皺眉看著商煜城,“報仇雖然重要,可絕不至于將自己也搭進去。既然我答應了要幫你,若是還要你走這一步,我也沒臉再見你了。”
商煜城眉頭微蹙,看著葉慎道,“你既然有更重要的事,就不要再在這些事情上費心思了。何況——”她轉開臉,“我也沒什么心情再想什么兒女私情——就算你幫我完成心愿,我也不會答應你,你又何必這樣做?”
“我幫你并不是為了讓你以身相許——說起來你也是喝過洋墨水的人,怎么說話如同老學究一般迂腐?”葉慎皺著眉嫌棄地看著她,“難道我在你眼里就是這樣的小人之心?”他頓了頓,“我不想叫你和葉慎弄假成真,是不想你為了報仇而付出太過,叫自己受到傷害——我又不是松鼠,總不會攢著松果單為了自己過冬再吃。這一點你大可放心。”
葉慎堂而皇之地說著什么以身相許、還將她比作松果這樣的話,讓商煜城忍不住面色微紅,好在燈光昏暗,并不太明顯。
她定了定神,堅持道,“總之我不會答應你的。”
葉慎見她這樣油鹽不進,也不氣惱,笑了笑道,“沒關系,反正我也不會放棄你的。”
商煜城聽見他這樣無賴的語氣,不由嘆口氣,無奈道,“我不肯答應你自然有我的道理,你又何必這樣執拗?”她看著葉慎,誠懇地道,“我知道你一向盡力助我完成心愿,我心里很是感激。可是這僅僅是感激而已,我不可能給你更多了。”
葉慎看著她正色道,“我也從來沒有要求你更多,只求你平安,喜樂。僅僅這四個字罷了。”
剎那間,商煜城突然心軟如水。她看著葉慎,不知該說些什么。
葉慎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站起身來,“總之你一切都要謹慎些。香林還是留在你這里的好,若是有什么事也好照應一二。”
商煜城猶豫一下,點了點頭。
葉慎見她這次沒有反對,微笑著道,“不早了,你早些睡吧。”
說完,葉慎轉身往外走去。
等葉慎離開,商煜城才想起自己應當起身送一送他。難道喝了這么些酒,已經遲鈍到這樣的地步了?她懊惱地想。
她抬頭看見葉慎留在桌上的杯子,神使鬼差般,她將那個杯子拿起來,輕輕放在自己面前。晶瑩透亮的高腳杯將頭頂的燈照得有些變形,卻顯出些溫暖的意蘊來。
她握住杯頸,輕輕摩挲著,盡管葉慎方才握著杯子喝過了酒,可是杯頸卻干凈光亮,似乎連指紋都沒有留下。
商煜城心里微微有些失望,她推開杯子,輕輕地趴在桌上,帶著微醺的神色,慢慢閉上眼睛。
1937年的元旦,如期而至。
望著鏡子中略顯疲憊的面容,商煜城竟有一種青春已逝的錯覺。
六年,距離當年的那場罪惡已經過去了整整六年。而自己就像隔著時光遙望過去的老人,感念著記憶里依稀的美好。
她仔細看著自己的眉眼,想要從中辨別出蘇靜瑤的模樣,可惜如今,連她也不大記得蘇靜瑤的相貌了。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直到香林走過來站在她身后催促兩聲,她才如夢初醒般抬起頭。
“小姐,二少爺說九點來接你再一起去舞會,如今都八點半了——你怎么還沒有上妝換衣裳呢?”香林有些奇怪地看著商煜城,起身從衣柜里取出一早才拿去改了尺寸收了腰的禮服長裙放在床上,走過來站在商煜城身后。
見商煜城終于拿起桌上的粉盒,香林松了一口氣,一邊替商煜城仔細地梳著頭發。
商煜城只淡淡抹了一層粉,再描眉涂了口紅,便等著香林將她的一頭卷發梳成發髻。香林從鏡子里看了一眼,道,“小姐,您這妝也太淡了。過新年要喜慶點才好呢。”
商煜城笑著道,“這樣就很好。等我老上幾歲再上濃妝也來得及。”
香林也笑了,“也是。小姐原本就長得好看,這才是人說的‘濃妝淡抹總相宜’呢!”
商煜城忍俊不禁,“你倒是嘴甜。”這么一打岔她才想起來,香林跟在她身邊許久,大約平日里并沒有什么工夫和阿文見面,便笑著道,“明天就是元旦了,今晚你也去過個節。”說著,她起身拿了自己的手包,從里面拿出二十塊錢遞給香林,“這錢你拿著,我也不費心替你準備什么了。”
香林忙擺擺手,“小姐這是干什么,我每個月的月錢都花不著呢!就這樣,葉先生前幾日還巴巴地打發了阿文來送了錢來——說是補貼補貼我。我倒不知道我還有什么地方需要補貼的呢。”
商煜城笑著把錢塞到香林的手里,“葉先生自然是怕我虧待了你,他的錢收不收倒不打緊,我的卻一定要收。哪怕他有千金萬金呢,也和我給你的不一樣。便是用不著,攢著當嫁妝也好——”
兩人正說笑著,突然背后響起一個聲音,“怎么,香林也找著中意的男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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