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行了兩月有余,這才到渟州城北。
此地為大央及滄樓兩國接壤之處,時有摩擦,交戰頗多,而駐守此地的,乃是二品鎮北將軍顧絕塵。
關于此人,沈傾鸞曾聽沈崇提起過他,此人手段毒辣陰狠,令人不得不忌憚,若非忠于大央且實力強橫,只怕也做不上鎮北將軍的位子。
然也正是因他性情如此,先帝雖然重用于他,卻不會讓他留在皇都。
畢竟這樣一把動輒傷人的利刃,若自己不得完全掌控,便該將它放在最危險也最遠的地方。
令他為己效忠,卻不能插手自己的決斷。
沈傾鸞畢竟年幼,沈崇哪怕提起,說的也是片面。可正是在這片面之中,讓她謹記顧絕塵的赫赫兇名,直到踏入渟州城后因心中忐忑,她便整日都黏在顧梟身邊。
顧梟大她九歲,算一算今年不過十六,這般年歲在沈傾鸞看來并不能獨當一面,是以這一路她都以為顧梟會將她交給顧絕塵安排。
可等真到了軍營之中,顧絕塵卻壓根沒有多看她一眼,只冷著聲音問半跪著請罪的顧梟:“私事都辦完了?”
顧梟應聲,便見顧絕塵點了點頭,面上仍是無多變化,“你在軍中十年,擅離職守該如何論處應當知曉。待訓練之后,自行去領軍杖。”
他聲若寒潭,即便是對著被自己養大的顧梟,也不加任何情緒。而顧梟亦覺理所當然,恭敬應聲。
直至目送顧絕塵走遠,顧梟才起身對沈傾鸞說道:“你先住我營帳,日后再做安排。”
沈傾鸞如今寄人籬下,自是只有聽從的份,何況能與顧梟住在一處,她的心也安了不少。
似乎從兩月前顧梟帶她離開深淵,她便將他當成的唯一的避風處,亦是唯一的救贖。
令她一生都無法放下這根浮木。
顧梟是在校場見的顧絕塵,周圍雖無人竊聽對話,可都能瞧見顧梟帶回的那個女孩。
瞧著應是養尊處優,即便穿著最樸素的布衣,卻也難遮掩她的光華。心中好奇之人紛紛在他們離開之后湊上前來,將隨之同行的少年圍成一圈,連聲問著沈傾鸞的身份。
而本就瞧她不慣的少年只是輕聲嗤笑,“我怎知曉那是何人?說不定是咱們少將軍帶回來當童養媳的呢?”
如此弱不禁風的小丫頭,除卻做人附庸尋求庇護,又能有何等選擇?
聽他提起童養媳,周圍人哄笑一堂,葷段子更是隨著玩笑亂開一堆,至于沈傾鸞的身份,則再無人問起。
被顧梟安置在自己的營帳之中,沈傾鸞便只待在一處未動,直到天色漸晚有人尋來,說是顧梟找她。
沈傾鸞也未多考慮,便跟著一同去了,誰知那人帶的路越走越偏,她才察覺到不對。
那人察覺到她停下,倒也不惱,只轉過身來倚靠著墻邊,饒有興致地看著她。
沈傾鸞這才驚覺,即便這是顧梟的軍營,卻也不代表誰也不敢動她。
心中懼意漸深,沈傾鸞垂手握緊沈崇給她防身的匕首,出于本能地慢慢后退。
眼前人卻步步緊逼,眼中貪婪毫不遮掩,“小丫頭這副皮囊倒是不錯,一看便知是嬌生慣養的小姐。只是如今世道亂,沒了家族庇護,你還指望顧梟能養你一輩子?與其最終被送往秦樓楚館當個妓子,不如你跟了我,旁的不說,至少是吃穿不愁。”
他話說到此處,意思已經是十分直白。沈傾鸞這七年活在父母庇佑下,腌臜之事知曉不多,一時之間也被嚇住,轉頭就跑。
然而她才跑上兩步,就被人扯著頭發拖了回來。
那人將她禁錮在自己雙臂之間,口中還在哄勸:“顧梟雖有將軍作為支撐,可說到底他也就是個被撿回來的孤兒,將軍但凡對他有幾分親近,也不會將他養成這般不怕死的怪胎。前線沖殺九死一生,你若寄希望于他,可不明智。”
沈傾鸞渾身發抖,半個字也不曾聽進去,就只顧著掙扎喊叫,腦中一片空白。
“你可別不識好歹,我能看上你也是你的福分,此番戰事平定之后,我身上的軍功便足以讓我在皇都混上一官半職安穩度日,到時候錦衣玉食斷然少不了你。”
“皇都”二字傳入耳中,讓她掙扎的身形微微一頓。
“你爹是太傅,陛下還能為難于他?且安心等幾日就是,等禁足解了,娘便依言帶你去賞花。”
府中失火那日,母親還在溫柔相勸,沈傾鸞本不是個心思敏感的人,輕易就信了她的話。畢竟父親一直教她尊師重道,在她眼中,為師者亦為父母。
可誰能想到皇帝如此絕情,僅因父親覺得為君者不該聽信“妖妃”這等荒謬的傳言,便對其痛下殺手。
江氏該死,皇帝該死,默許的百官該死.......
若她能回皇都.......
思緒翻轉間,那人已是準備對她上下其手,可身后一股力道襲來,便讓他狠狠地砸了墻上。
隨著一聲重物砸在地面上的悶響,而后就是連聲的慘叫,沈傾鸞回神轉頭,就見顧梟擋在自己身前。雖一言不發,周身卻帶著森寒的殺氣。
那人啐了一口血沫,落荒而逃。
“回去。”顧梟先抬腳離開,自始至終并未看她。
沈傾鸞卻無端感到心中慌亂,一路上緊追慢趕,生怕錯開一步,便被他留在陌生之地。
亂世中人命最是輕賤,律法也從不會保護弱勢,哪怕她曾是貴女,失了家族庇佑后也只能是只茍活的螻蟻。
沈傾鸞想活著,至少在皇帝秦岷自食惡果之前,再卑賤艱難,她也得活著。
“你不會一直將我留在軍營中吧。”囫圇吞下顧梟帶來的飯菜,沈傾鸞將碗筷收拾好,語氣卻十分平靜。
顧梟不言,只一雙冷眸瞧她,等著她接下來的話。
“如若在軍中不便,你可以將我送走。我這條命本就是你救的,不論日后如何生活,都斷然不會因此怨恨于你。”沈傾鸞說到此處,便又想起了那人的話,她放在膝上的雙手緊了緊,神色卻強裝平靜,“我身上可取之處不多,唯一便是琴棋書畫歌舞皆通,若去賣藝,倒也行得通。”
大央畢竟還是以男子為尊,軍營這種地方更是不養閑人,沈傾鸞知曉自己不可能一直跟著顧梟,如若想活命又不愿委身于人,歌舞戲坊也是個去處。
沈傾鸞會知道此路,還是因為她大哥娶了一位歌姬。聽說她是十歲時在戰亂之地與家人走失,后因姿容不錯被一家歌舞坊看上,教習五年登臺唱曲,這便成了謀生之計。
然她年歲不大,沒人愿與她說其中的藏污納垢,于是將一切都想得簡單。
可顧梟卻不同,他自小見慣人心污穢,才更不想沈傾鸞活得如此輕賤。
“這些事情你不必考慮。”他丟下一句便欲離開,然他未走多遠,沈傾鸞便扯住他衣袖。
“我不想潦草一生,到頭來一事未成,含恨而終。”她的眼中水霧彌漫,卻沒有落下半點。“我的父母兄長,連同親族忠仆一百余數,全部枉死一場大火之中,他們何其無辜?”
她說到此處,那點倔強終是破功,淚水一顆顆從那張素凈青澀的臉上滾落,惹人生憐。
“你想如何?”顧梟卻并沒有為此動容,甚至眼眸之中都帶著冷光,如同一把利刃,尖銳且殘忍,“去攀附權貴?去作踐自己的一生?那我不如不救你,任由你死在火中,也算是保全你父親一生清明。”
說罷拂袖離開,未留半點仁慈,沈傾鸞跌坐在地上,顧梟的那句話猶在耳邊,時時提醒著她自己曾有過那樣荒唐的念頭。
可她又能如何?
如若她是男子,考取功名、征戰沙場、行商坐賈,只要盡力就總有一條路能送她回皇都,回到那個弄權之地。
可她一個半大的女孩,又如何能只依靠自己,去報那血海深仇?
她哭了半夜,最終挨不過疲倦,蜷縮在冰冷的地上睡著。
然次日一早,她摘下了身上的首飾,小心收在了盒中,然后將散亂的長發高高束起,這便出了門。
四下問路找到了顧梟,他正與身邊人交代要事,瞧她一眼便眉心微蹙,顯然是還記得昨晚的事情。
“我想入軍營。”女孩一雙眼睛哭得紅腫,連聲音也有些啞了,可觀她樣貌,卻比之前一路更具精神。
就像是圍困數日終于等到了迷霧散盡,眼前路途愈加清晰。
“我不欲讓你為難,你也不需對我有多照拂,自底端往上爬,我能走多遠,都憑我自己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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