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這些天忙著戰事，已經幾日沒見過喬莞，這一眼，只覺得她像一具行尸走肉，形容枯瘦，臉色蒼白，嘴唇因缺水裂出了一道道口子，眼里已經沒有了光芒。

他不禁皺眉道:“姑娘真要這樣作踐自己嗎？”

喬莞轉過身去，怔怔地望著紗窗外的星空，一言不發，好像當他作空氣一般。

曹操掀起了那層窗紗，清涼的晚風直直地灌進帳來。

“我的親人也在那里。”他在她身后說道。

“我自幼喪母，從出身以來，只有在夢里才能見到我母親長的什么模樣；初平四年，我族人二十余口，包括父親弟兄，路經徐州，被陶謙全部殺害；今年年初，我唯一的嫡子曹昂，為了救我死于叛軍之中。我曹操，其實是孤家寡人一個。”他的語氣平和從容，不緊不慢，仿佛在訴說著一個無關自己的故事。

舒爽的晚風給悶熱的夏夜送來陣陣清涼，遠處傳來士兵們說笑打鬧的聲音，有人在吹著塤，空靈的塤聲飄蕩在晚風里，顯得寂寞而蒼涼，夜空中懸掛著璀璨的星子，茫茫星海，不知所終。

喬莞望著星空喃喃說道:“丞相乃人中龍鳳，心志怎可和尋常人作比。”

“自從董卓進京后，便天下大亂。我一生見過最多的就是顛沛流離的百姓，他們生離死別，白骨露野。群雄割據帶來的后果是戰亂不休，民不聊生。我揭竿而起，誓一統九州，不是為了建功立業，名垂青史，而是想竭盡自己所能，讓天下早日實現大一統，結束這兵荒馬亂的時代，讓百姓安定，天下歸心。”說道這里，他微微嘆了一口氣，“從那日起，我就不再是我曹操，我的肩上扛著匡扶天下的擔子，不會再因一己哀痛而止步不前。曹操的痛，與喬姑娘的痛一樣，不過是這個時代所有百姓的尋常之痛。”

喬莞并沒有相信他的話，她忍不住開始回懟:“丞相若真的視天下子民為骨肉同胞，又怎會因為族人被陶謙所殺就屠了徐州滿城？明明知道群雄割據讓百姓罹苦，為何還要揭竿自立，加劇了天下的亂象？丞相正與袁紹打得不可開交，為何不趁早投降，也可免去數萬士兵的傷亡？人命在你們眼里，不過如草芥一般，一將功成萬骨枯，你們為了自己的功名抱負，踩多少尸骨于腳下。曹孟德亂世之奸雄，哪里為自己找那么多冠冕堂皇的借口？”

曹操聞言，哈哈大笑起來，“想不到姑娘如此見地，竟讓我羞愧不已、無地自容。可是你可知道這平定天下的重任是誰交付于我的嗎？”

喬莞不語。

“是你的祖父，喬玄。”

他接著說道:“我也是這兩天才打聽道，你是喬玄老先生的孫女。我年輕時候，偷雞摸狗任性妄為，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沒對我寄予什么期望。機緣巧合中偶爾結識了太傅喬玄喬老先生，他始終認為我天命不凡，對我說道：‘天下亂，非命世之才不能濟也，能安之者，其在君乎？’，那是我第一次認可自己，從那時起，我第一次有了平定天下的抱負。可以說我曹孟德能有今天，全拜喬老先生當初慧眼識我。”

喬莞深感震撼，她長呼一口氣，“不知曹丞相還記得當初的初心嗎？”

曹操走到她旁邊，望著她望著的那片星河，道:“從未忘記。”

喬莞轉過身，望著他的眼睛問道:“丞相為何救我？”

曹操亦直面她的目光，“我說過了，因為我喜歡你。”

“如果我其貌不揚呢？”

“不救。”

“如果我執意求死呢？”

“你死后，我會為你報仇。”

“是我自己不想活，與旁人何干？”

“好好的怎么會不想活，姑娘心上的那一劍，想必就是致命的傷口，你祖父對我有再造之恩，我幫你報仇也是理所應當的。”

“就算你救了我，我也不會做你的女人。”

“你好好活著就行，身子養好了想去哪我就送你去哪，若是你想留在我身邊，我永遠開門相迎。”

喬莞沒有理他，轉過頭獨自望著星空。

曹操端起了熱粥遞到了她的手邊，“難道還要我親自喂你嗎？”

“喬莞決意一死，怕是要辜負丞相的一番美意和心血了。”

“也罷，并不是每個人都有勇氣活下去的。”曹操擲碗于案上，轉身離去。

“喬莞不是不敢活下去，只是想早日和父母親人團聚。”她大聲說道。

“你以為你死了就能見到他們了嗎？你死了，不過腐爛成一具白骨，從這個世界消失，你死了，親者痛丑者快，只會傷害到那些愛你的人。”

喬莞無奈地搖頭一笑，“可是這個世界，已經沒有愛我的人。”

“你的世界里面，不應該只有周瑜。”

喬莞好似醍醐灌頂，她腦海中驀然浮現出很多畫面，那天子明哥哥抱著她拼命地奔跑，他明明已經筋疲力盡，連氣都喘不上來，卻還要不停地安慰著她：“莞兒，你別睡，你等我……”。他的聲音斷續而無力，卻能給她想要努力活下去的意念，他的眼淚滴到了她的臉上，滾燙的熱淚都不忘溫暖她逐漸冰涼的身體……

他是多么努力地想要她活下去。

“娘親，你怎么不開心了，循兒給你講一個笑話好不好。”

“娘親，等循兒長大了，也要娶一個像你這么好看的媳婦。”

循兒，你若是知道姐姐不在了，會不會很傷心，姐姐真的好想陪你長大，看著你建功立業、娶妻生子……

她頹然地跌坐到地上，把頭埋在膝上，嚎啕大哭……

她從來沒有這么放肆地哭過，她一直認為哭泣是沒有聲音的，原來悲傷到了極致，會發出這么撕心裂肺的聲響……

曹操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等到她終于哭不動了，他才遞了一杯茶過去，“三日不吃不喝的，可還有眼淚么？沒有的話喝點茶吧。”

喬莞有一搭沒一搭地抽泣著，接過他手里的茶，一飲而盡。

曹操直接把壺拎了過來，“拿著吧，還可以邊喝邊哭。”

喬莞紅著眼睛瞪了他一眼，拿出手帕把眼淚鼻涕都擦了干凈，接過壺直接揚頭喝了起來。

她才發現自己真的已經渴到極致，而這種久旱逢甘霖的滿足，帶有一種重獲新生的甘甜。文學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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