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光火,慕云漪雙眼黯淡下來,縱然慕修已然痊愈,縱然不過是講述過往,她仍舊聽不得慕修“死去”這類詞眼兒,于是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極好,你便繼續說罷。”
“呸呸呸,再也不提了。”慕修見慕云漪已經負氣轉過身去欲走,連忙佯裝自己掌嘴。
慕云漪見此又立刻捉住他的手,算是消了氣兒。
“對了小漪,你可還記得我在灃城的那套宅子?”
“嗯,當然記得。”慕云漪曾悄悄潛入過莫衍的宅子,只是不知他為何在此時突然提起。
“那一次你‘登門’到訪,可有看出什么特別的?”慕修目露深意,還特意加重了“登門”二字。
慕云漪刻意忽略掉他話中的調侃,仔細回憶著當初去大皇子宅子的情形,努力地在腦海中搭建出它的空間感。
“特別的地方……”忽然她靈光一閃:“那宅子的格局!”
見慕云漪已然有所猜想,慕修眼帶笑意以作肯定,但并沒有說什么,而是期待慕云漪繼續自己講出來。
“那宅子的格局和內部屋室園子的布局是按照咱們王府來的?!”慕云漪如夢初醒,怪不得自己那一次入莫衍宅子時總有一種說不出的熟悉感,只是當時她心有旁思,又十分緊急,所以當下并沒有過多地注意那一份“特殊感”源自于何處,如今后知后覺:自打進入宅子,她便對一切都“輕車熟路”,那宅子中一切皆是按照順親王府布局擺造的!
“那一日你只入了宅子的前院與正廳,你若進了后邊,便會發現,里面的主院與你王府的緋鳶閣,幾乎一模一樣,就連里面的屏風椅塌的樣式、瓷瓶字畫擺放的位置,都相差無幾。”
“你……”慕云漪不解地看著他,欲言又止。
“你想問我為何明明下了那么多功夫換了身份,讓你相信我是莫衍,卻為何在灃城復制出一個‘順親王府’?”
慕云漪坦然地點頭,慕修費了那么多周折、受了那么多罪,就是為了抹掉身上所有與慕修有重疊的地方,那么這座宅子本身就是最大的危險。
“你的計劃幾乎無懈可擊,但這棟宅子便可以成為你功虧一簣的漏洞,那時我著急而沒有多看,但凡我若去了第二次,恐怕輕易便可看出端倪,這太冒險了不是嗎?”
“小漪你知道嗎,起初我依照順親王府的布局擺設改建了這間宅子,原本只是為了自己,我想要在最后的時日里面住在當初與你擁有最多回憶的地方,可不知為什么,到后來女似乎有一股力量驅動著我,主動引去宅子之中,刻意露出破綻。”
“刻意留下的漏洞?”
“毫無道理對不對,我明明再清楚不過,只要與慕修徹底告別,我的計劃便是天衣無縫的。”慕修輕笑一聲,似是自嘲亦是迷茫,“我也說不清,那是種十分矛盾的感覺,我拼命地想要瞞過世人瞞過你,但潛意識里還是有一絲渴望,渴望被你發現些蛛絲馬跡,或者這就是我對于‘宿命’的最后一次掙扎與爭取罷。所以那一次你去灃城的宅子,我除了緊張和擔心,竟還莫名的期待。”
慕云漪回想那一日去那宅子之中“莫衍”的神情,原來他面上一如既往的玩世不恭、嬉皮笑臉之下,隱藏了那樣多的心思。
慕修聳了聳肩道:“結果那一日你并沒有察覺到什么,我雖松了口氣,但是另一面卻有些失落,你知道嗎,那日你離開之后,我甚至在想是不是應該引你去后院看看。”
“倘若那一日,我真的去了后院,看到了與緋鳶閣一樣的小院、主屋和花園,你預備如何解釋?還是說,當下跟我攤牌?”
“當然不會,我早已想好,若你當日便察覺且發問,我便說是提前去你的舊居查探你的喜好,所以宅子才會這般相似。”慕修的眼底是一切盡在掌握的得意。
“為了欺瞞我,如此這般處心積慮、費盡心思。”最后慕云漪咬牙切齒、一字一頓道:“大皇子。”
“哎呀好說好說,在我醒來之前的事情,是提早便計劃好了的,有足夠的時間去布局、準備。”慕修絲毫沒有感受到來自面前的殺意,反倒是繼續講述著自己的“豐功偉績”,“至于我被你喚醒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所以醒來之后的計劃才真真是費了些心思。”
回想起來,在短短兩日之內便把所有事情布置妥當,所有人的口供統一,的確不易,但其實結局還有另一種可能性存在——當知道自己是被慕修和所有人騙了的時候,慕云漪有很大的可能會終止婚典,甚至當場憤怒離去,如果是那樣便真真是一發不可收拾了。
“先是化身為一個陌生人出現在我身邊,之后又決定悄悄去赴死,如今又聯合所有人把我一個蒙在鼓里,你可知何為事不過三,你就不怕最后關頭我毀了你的計劃?若我當時摘了喜帕,憤然離去,你當如何?”
“我當然害怕,也的確是想過這種發展,你這個倔強又驕傲的性子,我如何能不怕,不過……”說著,慕修唇角露出一抹狡黠:“你當初與小翊成婚未果,與蘇彥大婚當日又被悔婚,一個是當朝太子,一個是小國公爺,你方才也說了,事不過三,你說誰還敢娶你?”
“你這個混蛋!”慕云漪猛力伸出拳頭便要去揍他,結果被慕修一個輕巧的轉身躲過,接著起身后退幾步,揚聲繼續道:“所以啊,就算你昨日拒絕與我成婚,今后也沒人敢娶你了,你最后還是要嫁給我!”說罷,他作了個鬼臉便一溜煙跑向河邊去。
惱羞成怒地慕云漪跟著站起身追了上去,“慕修,你給我站住!”
慕修跑向赤彤,赤彤見男主人跑來,自己也從河邊掉頭迎了過去,就在慕修即將上馬之時,卻被身后跟上的慕云漪一把拽住袖子。
怎料慕修偏偏不閃也不躲,回身反手將慕云漪的手臂抓的更牢,慕云漪似是沒有料到,愣了一剎,回過神時已經被慕修抱上了馬,緊接著慕修也翻身利落地上了馬。
依舊是慕修坐于慕云漪身后,但不同的是這一回慕修將慕云漪攏在自己懷中,他伸手親自執韁。
“喂,你……”仍舊不服氣的慕云漪欲與他繼續“理論”,卻不想在回頭的瞬間,兩人的唇竟碰到了一起,四目相對之間,慕云漪的臉蛋已是騰起紅暈。
下一刻她下意識地向后仰,想要躲開慕修的氣息,卻被他攔腰摟得更緊,被禁錮在他懷中的慕云漪無法閃躲,只得避開了眼神,撇向一邊,同時心中又在懊惱:怎么現在每每面對慕修,總是敗他一程,落于下風,當初明明不是這樣的……
面對懷里又羞又憤的人兒,慕修斂起情緒嚴肅道:“時候不早,要趕路了,白日里行人多了就多有不便了。”
都如此說了,慕云漪自是不會再同他鬧,只好點了點頭看向前方,“走罷。”
誰知慕修偏偏又再次進一步湊近她耳邊,低聲曖昧地補充了一句:“待回到家之后,慕修任憑責罰,公主想要對我做什么都行,我絕不反抗。”
慕云漪只覺得自己耳朵和臉頰愈發滾燙,生怕被發現似的,便將頭埋得更低,“快,快走罷。”
慕修輕笑,不再多逗弄她,勒緊韁繩驅馬向前走去。
很快走到一個岔路口時,慕修選擇了左邊的一條路。
“慕修……這條路似乎不是去往西遙的。”右邊的那條路才是去位于東昭國西北部的,而眼下他們所踏上的這條路是通往東昭之外最近的路,再走不過幾十里,過一個關口便出東昭境了。
“我們本就不是要去西遙,我要帶你回家。”
“嗯?可東帝賜予的王府在邊鎮西遙不是嗎?”慕云漪一直以為他們今后會常住于西北邊陲重鎮西遙,畢竟如今慕修是親王,而當初謹親王便是始終戍守西遙的。
“皇帝的確賜了王府和封地,可那是給恕親王和安和公主的,而非給慕修和慕云漪的,那里更不可能成為‘家’。”
慕修從伏在她的肩頭柔聲道:“我們的家,在西穹、在泫音城,在你我初相遇的地方。”
“我們的家”,四個再簡單不過的字,輕易地觸碰到慕云漪心中最隱秘也是最柔軟的地方。
動容與震撼自是不言而喻,然而幾乎是同時,猶疑與膽怯也隨之而生,渾身忽然僵直緊繃。
并非她不信任慕修的真心,她不相信的是自己,這些年她已經習慣甚至認定,任何平順的事情都不該歸屬于自己,自己的命途就該是坎坷不順的,而就在這短短的一夜間,她擁有的太多太多,反倒讓她本能性的反復質疑自己。
慕修敏銳的察覺到她內心的膽怯,心疼到無以復加,只得從身后緊緊擁住她,果真,她周身在微微顫抖。
“小漪,不怕。”
寥寥數字,便將一切都解開了,終于,慕云漪鼓起勇氣順勢回過頭看著他,熹微的晨光染了他的睫毛,琥珀色的眼眸寫盡了世間的溫柔。
“慕修,帶我回家。”
經過東昭的界碑時,慕修沒有多看一眼,毫無半點留戀。倒是慕云漪,自界碑出現在面前之時,她的目光便落在碑上紅色的大字上,直到界碑消失于身后,她才收回了目光。
“怎么了?”
慕云漪回過神來道:“這些日子在東昭經歷了太多太多大起大落,有失有得、有離有舍,如今可以這樣平靜地離開東昭,心中當真十分感慨。”
“是啊,感覺已經過去了很久很久,仿佛經歷了一世。”
“這一去,不知何時才會回來,還真有些放不下婥兒那丫頭。”慕云漪想起了蘇婥那明媚恣意的笑臉,也不自禁地笑了出來。
“你想見她時,我們可隨時回來。”
“真的?”
“當然了。我既不常在西遙,那么每過半年我至少要去走個樣子,所以那時便可帶你同往東昭,去見了蘇婥再回來,也當是游玩了。”
“那便最好不過了!”說到這里,慕云漪又問起:“西遙那便你都打點好了嗎?”
“嗯,我已安排了一個得力妥帖的親信去了西遙王府,今后他會留在那里處理一應事宜,每過三日便會有秘報傳回公主府來。”
“公主府?”慕云漪納悶,公主府不是在上陵城嗎?
“云鐸即位后,便重新修葺了順親王府,公主既已出嫁,總不好繼續住在公主,于是前幾日我便同他打了招呼,把王府當做你的公主府,這一來呢,順親王府于你我意義非凡,二來也省了新建府邸的精力錢款,朝中眾臣必然也會稱贊公主崇尚節儉、不好奢靡。”
“這提議自是極好的,只是……府邸稱作公主府,總是不大妥當。”
雖說歷朝歷代,公主出嫁無非兩種:在宮外與駙馬建府,都作為“公主府”,或是和親聯姻,多是住在他國宮中或是王府。
如此說來慕云漪和慕修之大婚便著實有些特殊與微妙了,人人皆知慕修實際上是東昭的大皇子,就算如今過繼謹親王一脈,他也是親王之尊,而如今他們二人回到西穹居住,這府宅稱作“公主府”實在是有些……
慕修卻是不以為意,滿臉的無所謂:“有何不妥?”
“歷來只有公主下嫁,才會建造公主府。”慕云漪見慕修這般揣著明白裝糊涂,索性與他點明。
“沒錯啊,你是西帝的親姐,是先太子慕霆的嫡親長女,而我不過是一介空有親王頭銜的閑散人,可不就是我高攀了嗎?”
慕云漪丟了個白眼,皮笑肉不笑地說道:“你這親王身份的分量暫且不論,如果我沒記錯,昨晚宮宴上分明是恕親王您自己拒絕了官職與兵符,死不肯入仕為官。”
“那當然了!誰要在朝堂上與那幫老家伙虛與委蛇、成日做戲?想想都夠了。”慕修挺起胸脯,端得是理直氣壯。
“你倒會躲懶,就連太子東陵翊來親自找你勸說,也是一口回絕,那若是回到西穹,云鐸請你任職呢?”
“自然也是要回絕的,不過……”慕修目若狡狐,“我雖不入朝,但凡公主有令,還怕我不照辦?四海皆知,我慕修可是順親王府小白臉,西穹吃軟飯第一人!”
這當真是把慕云漪逗樂了,壞笑著調侃道:“哦?看樣子當初這個稱呼你倒是十分受用呢!”
慕修正是在用當年初入順親王府時,那些官家公子們的惡言惡語自嘲。
“豈止受用?如此銜職可是我此生最高之成就。”慕修揚了揚下巴,欣悅自得,“所以拐個彎兒,我只聽你一人之令而已。”
不得不說,慕修最后這句話令慕云漪無比受用,所以便不再與他多貧嘴。
“對了,方才你說已經派了親信去西遙王府,可我昨日在宮里還見到了江哲與念柏,若不是他二人,那你究竟派了誰?”
“這個差事自然不能派他們,雖說他們二人功夫極好,人也機靈,但打理王府上下這種事情瑣碎繁雜,需要經驗老道、有手段。不過我派去的此人,你也認識,且十分熟悉親近。”
有資歷、能服眾,還是慕云漪熟悉的人……當即便有一個身影出現在慕云漪腦中。
“是……鄭伯?”
“我們公主啊可真是個小機靈鬼!”慕修彎腰刮了刮慕云漪小巧的鼻尖。
自己的猜想得到了慕修的確認,慕云漪心中暗道:怪不得當初自己決定與蘇彥成婚之時,鄭伯并沒有十分贊成,且每每蘇彥來公主府時,鄭伯都沒什么好臉色……自己早該想到,鄭伯從一開始就是慕修的人!
“慕修,究竟還有多少曾經出現在我身邊的人,是你派來的?”
“駕!你坐好了,我要加速了!”慕修假裝避而不聞,不予回應,加速飛奔。
慕云漪卻是不依不饒,“你給我老實交代!”
“有多少人不要緊,你只要記得,我是你的,就足夠了。”
我是你的……
慕云漪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這句話。
她曾抱怨命途多舛、造化弄人,珍視的親人紛紛離世,所愛之人亦無法廝守,。
當她知道她唯一的救命稻草慕修注定與自己分離之時,她開始對這冰冷的世間絕望,甚至憎惡,茍活僅為最后的一絲責任。
直至他再一次出現,如同冰原中一簇光火,照亮她的黑暗,融化她冰封的心。
而她,亦如一曲神音,拉他走出煉獄,予他復生的信念。
他們曾經共同跌入無底的深淵,所幸,誰都未曾放棄,于是等到重遇,便是彼此的救贖。
你是我的,此生足矣。
全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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