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汐的手在抖。
或許是師兄那濺落在白紙上的血跡太過艷致,又或者穆公子在師兄潔白頸見留下的齒痕太過突兀,他想起那不知是誰又不知道在窗子邊上站了多久的老人,與口吐著白沫倒地抽搐不起的穆小公子,只覺今天的一切如夢如魘,太過驚心動魄,太過……喪心病狂。
“沒事了,穆小公子撿回一條命,一時半會死不了。”
北鏡一宿不眠,疲憊之色藏也藏不住,盡掛在了眼下。北訣倒是精力充沛,在穆家那迷宮一樣的院子里跑前跑后,將天樞門眾人與穆家請來的醫官哄得服服帖帖。多虧大師姐一頓揍的,明汐突生感慨。
“那官府的人……”
“回去了,”北鏡揉了揉額頭,道:“好歹天樞門的招牌夠用,幾個鄉紳又同我們又幾分交情,不然就沖著你們大半夜私探人家睡房這種事,人家不判你們削皮抽骨發配南疆都是輕的!——你好生生怎么攛掇你師兄干這個!”
——冤枉啊,明汐楞然,那又不是我的主意。
“師兄沒什么事,就是被啃了一口,估計得留個疤。穆小公子肉體凡胎牙不帶毒,就是被咒得太久,需要些時日緩緩。”
“那到底是什么人……”
“那不是你放跑了的人么,怎么還來問我?!”這話明汐就不愛聽。那老頭是他放跑的沒錯,可那人身如鬼魅,潛入夜色中就仿佛同黑夜融為一體,當時眾人又舉著火把七吵八嚷,場面雜亂,明汐被嚇得六神無主了一小會,這也賴不得他。——但他自然也不敢在大師姐面前耍賴,縱一肚子腹誹,便也只得乖乖耷拉著腦袋挨訓。
“……師兄這一招聲東擊西,好好的身體硬給自己搞了個標記,也是……令人敬佩。”
北鏡聞言便往他腦門上拍了一掌:“這么淺顯的傀儡之術,我都看出來了,你倒好,居然不提前準備好后手,這修行修到狗肚子里去了?”——怎么沒準備后手,你沒聞到這齁死人的胭脂味么,明汐張了張口,又一想,師姐神威非常怕早已知曉,此時不便細說,自己多什么廢話,便又將辯解之詞生生咽了下去。
而那胭脂香,確實便只有明汐聞得見味。這也是許久之后眾人才發現的事,明汐有著一個異常敏銳狗鼻子。
明汐頹然地站起身,看了一眼他的師姐,忽然欲言又止。剛才想問什么來著,他疑惑地盯著北鏡眨了眨眼,一時迷茫,想不起來。天漸漸地亮了,一夜魑魅魍魎盡現,一夜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天色終究會亮起來。
臨衍傷雖不重,到底放跑了關鍵線索又被一個大男人啃了一口,捂著脖子臉色不佳。瞧著明汐進來便也草草地指揮他坐,又給自己倒了杯茶,輕嘆一聲道:“無妨,你初入江湖尚需歷練,我們再從其他地方下手就是。可有吃早飯?”
明汐空著肚子滿腹委屈,臨衍了然,差客棧小二給二人送了兩碗粥四張燒餅。豐城的燒餅不同于他處,油重,油渣子裹著香蔥一炒,被新鮮制成的面皮一裹一炸,有人嫌膩,也有人愛不釋手。明汐是江南人,口味好清淡,臨衍也不曉得自己哪里人,只知食物當頭張口就好。兩人喝了幾口粥,臨衍忽然放下筷子如夢初醒般道:“哎呀,快把那你師姐喊回來。”
“怎么了?”明汐吞得太急,嗆了一口,白粥便順著下巴沾到了衣襟上。
“我說哪里不對。那里掛著的那張畫,你看。”言罷明汐慌忙讓過身,順著師兄手指的方向將木床左側的一副山水取了下來。分明是山水晚釣,磅礴之勢不足,工筆倒是清麗,臨衍順著宣紙下角摸去,一枚精小的印章刻的是作者的名字:林墨白。
“那么差勁的畫法還偏生愛顯擺。”明汐陡然想起先掌門生前亦曾是繪畫高人,尤善畫蝦。師兄話不算多,高風亮節,君子如玉自矜得很,這背后議論人畫技之事……許是近日連番打擊,令他的秉性也露了幾分真。
“師兄識得此人?”
“他給我寄過一封信。”臨衍一邊說,就手將放在床頭的三封信抽了出來。北訣字如鬼畫符,“救命”兩個珠圓玉潤的大字生生丟人,明汐不忍直視。但這位林墨白,瘦金體龍飛鳳舞,飛揚跋扈,桃花箋上浮香隱隱,端的是——騷氣逼人。“我起先還以為小二搞錯了,這亂七八糟沒頭沒腦的一句,也就不曾當真,未曾想到……”
“他居然還會畫畫。”
“……”臨衍嘆了一口氣:“穆小公子房里也掛了一幅畫,也是出自這位兄臺。這要不就是豐城里就只剩下這一個會畫畫的,要不,這位兄臺可有許多故事要同我講。”
林墨白確有許多故事可講。店小二吐沫橫飛,講到興起之處恨不能拍桌子捶胸頓足以彰其憤懣。憤懣倒不至于,明汐想,橫豎一個落魄畫師憑著其過人口才與小白臉一般的尊榮被奉為各家權貴座上之客,這事有什么好憤懣的。臨衍卻是了然,這故事里的李大小姐張二夫人皆是坊間傳聞里或清麗或成熟的絕色佳人,紛紛為這么一個有才無德的小白臉爭相傾倒,小二覺得不妥,德行有虧,老天爺不公,也是可以理解的。
“這位林公子自稱是個翰林之后?”
“翰林個鬼,”小二輕哼一聲,道:“這人打哪來從哪去的沒人知道。一把年紀一事無成,不成家又不置業,天天往那花街柳巷的跑。也不知道誰給他出的花酒錢。”
“那店里為何有他的畫?”
“賒的,”這店小二看來也不過十五六所年紀,翻起個白眼倒頗有江湖氣質:“上個月他說自己沒錢,沒錢還想吃肉,掌柜當時就賞了他一耳光。你猜怎的,這家伙倒是嬉皮笑臉毫不在意,只說給掌柜畫兩張畫,將來等他考了功名,那幾張破紙葉子自然價值千金。”
“然后呢?”
“千金個屁,”小二道:“后來老板娘看他可憐,賞了他兩頓餿飯,這事也便結了。”
“此人同穆家可有往來?你可知曉?”
“這我就不曉得了。那小子能說會道,指不定哄得穆家哪位夫人一個高興,給他兩頓飽飯也不一定。”
臨衍聞言點頭:“那他人可還在城里?”
小二搖頭道:“許久不見了,半月前就不見了,鬼曉得。不過他住在城西慈安寺邊上的毛棚子里,我去那里討債時他恰好不在,那破的,嘖嘖。后來聽說他又和章家攪上了,不知道用的什么見不得人的手段。”
“剛出事的那個章家?”
小二聞言,縮了縮脖子,低聲道:“這事我沒同別人講過,瞧你二位正人君子的樣子,也莫要往外說。傳言這小子勾上了章家的三夫人,一路乘龍,青云直上,直給人家的遺腹子當了教書先生。”
——章家遺腹子,不就是北訣口中那個無法無天的小混蛋?明汐心道不說,口上卻問:“后來章家出事,他人呢?”
“跑了啊,不然呢?”
臨衍聞言挑了挑眉,指著圓桌上的桃花箋道:“這封信是誰送來的,你可還記得?”
小二雙手支在桌子邊,翹著腿,吊兒郎當,少年氣與江湖氣融合得極好:“一個老頭,臭烘烘的,看著就不像好人。”
“……那是早上,天色該亮了,你可還看到了其他特征?”
店小二被逼問得有些不耐,搖了搖頭,一面利索地收拾桌上的杯盤狼藉,間或抬起頭想了想,道:“想不起來了,臭得跟個乞丐似的,恐怕也不是本地人。”想來八文錢換他一早上閑吹牛還是不太夠,臨衍了然,又掏了三文錢,塞到小二手中,笑道:“如此,勞您辛苦。”銅幣新鮮鮮地從錢袋里掏了出來,還是熱的,小二握著銅錢掂了一掂,又眉開眼笑道:“二位說的哪里話。那臭乞丐雖然長得實在磕磣,左眼一個大瘤子,那嚇得我喲,也不知道裝神弄鬼還是世外高人。搞不清,搞不清。”
千頭萬緒,撲朔迷離,確是搞不清。二人目送了店小二,臨衍看著被擦干凈了的桌子,和桌子一角未曾擦干凈的青菜葉子,沉思片刻,拽起師弟那沾了乞丐唾液的手,細細打量。而被師兄猛地抓了手的感覺又實在太過怪異,明汐心下緊張,咳了一聲,汗毛倒豎,聽憑處置。
“師兄?”
“今日月圓之時,城西飛鶴亭……不就在慈安寺的邊上?”臨衍喃喃道:“那個在府衙邊上專程等著我們的老頭想要傳話,這個叫林墨白的也想傳話,再加上一個約我們夜半黃昏見的……他們這些人怎么有那么多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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