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硯之扇子一揮,填了兩句《蝶戀花》。他方才寫下一句“喚起兩眸清炯炯,淚花落枕紅棉冷”,卻聽邱溦噗嗤一笑,道:“許公子這一筆,又是淚花又是紅棉,當真是精巧。”——這哪是精巧,分明是嫌他此筆太過小家子氣,許硯之聞言也不惱,靈機一動道:“不對呀,方才不是說好令衍兄可以問我一個問題的嘛,怎的竟讓我作詩了?”他湊到臨衍身邊,將那半幅宣紙遞給他,道:“早聞你自小雖常在山里,琴棋書畫卻是樣樣不落人后的。這下半片便由你來寫,怎么樣?”
阿青體貼地遞過筆,眾人皆起哄,臨衍看著這烏泱泱亂哄哄的聲色犬馬,擺手道:“硯之莫要為難在下了,我已經連筆都拿不穩了。”許硯之聞言一哂笑,眾人一起哄,他便只得又道:“也彈不了琴。你若還有什么其他想做的,想好了告訴我。”
——我若讓你脫了上衣下水冬泳你也去么?許硯之面露得色,偷偷瞥了一眼季瑤,心道,待把這保護欲太過的大師兄遣開,再令邱溦一探,此瑤姑娘是深是淺家從何來,還不一問便知?阿嫵見狀,一唱一和道:“奴家沒讀過什么書,只覺著許公子此詞甚美,甚是好聽。”言罷幽幽地朝許硯之道:“您已這般才高八斗,還這般為難人家衍公子作甚?我看著都心疼。”此言一出,眾人起哄更狠。阿嫵嫣然一笑,一手柔柔搭在臨衍手背上,笑道:“我們這些女人吶見識短淺,聽人說起這詩詞歌賦,武學修道一事,都跟聽天書似的。此一番能見一眼公子這般氣質超凡之人,已是三生之幸,別無所求啦。”
許硯之聞言,哈哈大笑:“衍兄,這阿嫵姑娘可不輕易夸人,這般將你夸出了花來,怎的能令美人失望?”他一邊說,邱溦一面吩咐一旁的仆役呈上一把長劍。她接過劍,裊娜地往許硯之面前一屈膝,許硯之拔劍,道:“都道天樞門武學名冠天下,我等都沒甚見識,衍兄若能為我等舞上一曲,我等這才是三生有幸。”言罷又阿青吩咐站起身,道:“你本是客,你舞劍,我給你拌琴,衍兄可千萬別嫌棄在下琴技。若這一劍舞得不好,可是要喝酒領罰的。”
這一套一套,分明早設計好了就等他往里鉆。臨衍怔然道:“這怎么……?”他還沒說完,許硯之忙趁熱打鐵道:“恰好瑤姑娘也在,你即便令我等失望,也總不好令你師妹失望吧?”這一番信口胡謅紅口白牙令臨衍對此人實是敬佩,這八竿子打不著的一事一事,他是怎的將其胡亂噸做一鍋又給自己當頭扣上的?他頗為無語,正待拿劍,季瑤忽站起身,朗聲道:“師兄醉了,我雖不才,天樞門武學,我也是懂一些的。”
這一出,莫說許硯之,連臨衍亦有些詫異。
季瑤深吸一口氣,看了許硯之一眼,又對眾人朗聲道:“然許公子方才也沒說若我給你們舞劍,你便將他借我半柱香的時間,可好?”季瑤指著秦勤,擲地有聲;秦勤聞言,酒杯“啪”地一聲落在了地上。
——這又關老子何事?!
許硯之一挑眉,旋即喜笑顏開道:“此事好說。我等幾個凡夫俗子,當真還沒曾見過姑娘舞劍,今日當真長見識。”他一面說,心卻道,她方才一人喝酒一言不發,此時這熱鬧一湊,莫非是想反將一軍?他一念至此,小腦瓜一轉,火速思考該如何哄得她離開其師兄片刻,令邱溦有機可乘,另一邊,阿青得了邱溦的示意,端著一壺酒,裊娜地繞到了季瑤身后,趁其轉身,“啊呀”一聲。
只見那酒壺斜斜一撒,頃刻將季瑤的香妃色衣裙沾了一塊污。
阿青雙腿一軟,忙跪下致歉;季瑤也被此嚇了一跳,忙試圖扶她起來。邱溦見狀橫了阿青一眼,欠身道:“這小丫頭子見識淺,笨手笨腳,蠢兮兮的,是我失職,甘愿領罰。”她幽幽地瞥了一眼許硯之,又道:“話又說回來,你許公子你只顧著自己好看好玩,哪看人家姑娘這長裙曳地的,舞劍多不方便。不如我帶瑤姑娘下去換身衣服,諸位先玩,如何?”言罷,她又深深看了阿青一眼,后者微微一抖。
季瑤被此一誆,未覺有異,只想著這個阿青回去之后莫要被罰才好。待二位姑娘雙雙告退,許硯之心道,還是邱溦有本事,一念至此,心滿意足酒足飯飽,又扯著眾紈绔開了幾句渾玩笑,這才湊到臨衍身邊,假惺惺問道:“衍兄可還支撐得住?是否需要我令人抬你回去?”撐得住就怪了,此玉樓春獨他桐州許家府上所有,初飲不覺,后勁極大,加之臨衍常在天樞門不沾酒,此一番推杯換盞下來,不倒才是怪事。臨衍看他的眼光漫著空茫與一絲魅色,許硯之靈機一動,賤兮兮地湊到他的耳邊,道:“衍兄甚有齊人之福。你師妹雅致,朝華姑娘艷麗,你偷偷告訴兄弟,你最喜歡哪一個?”
臨衍癡癡望著他,沒聽明白。
許硯之瞥了一眼廊橋處,見二位姑娘的衣衫一深色一淺色,雙雙消失在了視野中,心道,邱溦這丫頭倒是上道,二位姑娘獨處,憑她的玲瓏心思,自能問出些事。他見臨衍訥訥不言,甚是有趣,便湊上前,順勢問了個更勁爆的:“衍兄,你可還是個雛?”
臨衍依舊不答,卻指著不遠處蒙面的阿嫵姑娘道:“她頭上的簪子為何在晃?”
阿嫵正俯身給秦勤續杯,這一俯身,胸口大片的潔白便也毫不遮掩地呈現在了眾人面前。許硯之一挑眉,道:“……那是金步搖,一步一搖,最是惹人憐。”許硯之覺得此人于風雅之事上許是沒救了,無奈道:“衍兄,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什么?”
許硯之長嘆一聲,道:“我還是扶你去客房里躺一會兒吧。”他撈起綿軟的臨衍,將其一只手臂搭在自己的肩上,顫巍巍走了兩步,心道,此人看著精瘦,怎這般沉。他心下嫌棄,力所不及,換來一個小廝接過其胳膊,臨衍怔怔地盯著阿嫵,喃喃道:“不對。”
秦勤見他要走,隔著兩張玉案向他舉杯致意。當此時,阿嫵一俯身,拔下金釵,手腕一翻,那金釵便直直向著秦勤的頸邊刺去!另一側,阿青也得了空,操起投壺所用之短銅箭,大喝一聲,那箭便如針茫一般直朝許硯之拋來!
此箭雖輕,然其銅身打造,將人刺傷卻也是綽綽有余。也當此時,臨衍將許硯之一把推開,反手拔劍,劍芒如一泓碧水。“叮”地一聲,短箭落了地,碎成兩截;秦勤端著的白玉杯子亦碎成兩截,酒撒了一地,他的肩膀上沁出血。
臨衍眉目狠厲,眼波清明,長劍當胸,劍尖滴下血。
而那刺殺未遂的阿青姑娘正大張著眼,不可置信地看著這個出手迅疾的年輕人。分明溫吞如玉的一個人,疏朗若山間明月,溫文若林間和風,此時其眉目肅殺,眼波狠厲之色,倒比地底羅剎更令人驚懼。另一邊的阿嫵,其細腕正被秦勤死死捏著,金釵一擊偏離,直扎在了他的肩膀上。秦勤習武之人,反應極快,見了一泓寒光,直覺性地一躲;臨衍亦是習武之人,他這一劍,劍勢千鈞,許是沾了些許醉意,更顯強橫,無所顧忌。
這一劍令他自己都有些詫異。怎的平日克制慣了,兩杯黃湯下毒,一身君子之溫潤竟被消磨得這般厲害?
阿嫵一擊不成,冷笑一聲。只見她長袖舒展,袖中一枚黑羽,直朝臨衍射來。臨衍詫異,心道,此女子的一枚白羽迅如閃電,斷非常人手段。他長劍一削,飛花斷玉,阿嫵又一枚黑羽化在手心,如利刃般再次刺向秦勤。
秦勤此番避無可避,心道一聲糟糕。也正當時,方才被臨衍一推而摔得四仰八叉的許硯之忽然爬了起來,操起一壺酒,兜頭往阿嫵身上澆去。阿嫵沾了酒,初時不覺察,待秦勤勉強以左手手心擋了那枚白羽的時候,她忽然慘叫一聲,一手捂著被酒澆過的地方,痛得張牙咧嘴。她詫異而憤憤地看向許硯之,許硯之也是震驚,忙后退幾步;她又頹然掙扎了幾番,只見那美麗的皮囊逐漸揉成一團,坍塌,扭曲,最終,一張新鮮鮮地人皮便這樣平展地鋪開在了地上。
片刻后,一只墨黑的鳥自人皮下面鉆了出來。它奄奄一息,咕咕叫著,拍了拍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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