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臨衍好容易扶著朝華上了岸,鳳弈正被東君連拖帶拽強行扯回房中,回房之前他還不忘朝朝華嘟囔了幾聲諸如“殿下臭不要臉男女通吃”之類的渾話,令臨衍不忍直視。東君大手一揮,二人房門一關,臨衍扶著渾身濕透的朝華,長嘆一口氣。怎的這幫人明明都是百歲之長,卻都仿佛沒長大似的?他且嘆且行,且行且將朝華拖到了她的房中,關了門。
她渾身濕透,眼波迷茫,腦子也不太好使。朝華木然接過臨衍遞給她的帕子,擦了擦臉,又擦了一擦,茫然道:“我怎么在這里?”臨衍嘴角一抽,將那水淋淋的帕子擰干,試圖再給她找一條。這確是不甚容易,簡陋的茅棚中一床一桌一草席,連這帕子都是他好容易從廚房翻出來的,一念至此,臨衍又不由得想,莫非他去小寒山的這段日子里,這幾尊大神不但不吃飯,甚至還不洗澡?
他嘆了口氣,溫言道:“你運點法力把衣服蒸干,我再去給你找條帕子擦頭發,否則當心著涼。”話音未落,朝華打了一聲噴嚏,其皇室驕矜蕩然無存。
——當真不讓人有活路。臨衍重重一嘆,道:“……你先換身衣服。”他走到門邊,又轉過頭,一板一眼道:“不許睡,先把衣服換上,我一會兒來檢查。”他反身關上門,一夜孤涼,一地月光如霜雪皓白,一寸紅塵搖曳著他的寸心顫巍巍地翻滾。什么叫“九殿下的小情人”?他忽地想到,這幫人真將自己當小白臉了么?
——便再是小情人,那也得稱九殿下是他的小情人才對吧?
他搖了搖頭,又等了片刻,敲了敲門。門中寂靜,四野落針可聞,他一挑眉,推門而入,只見朝華當真裹著一身濕漉漉的衣衫靠在床頭上睡的正香。臨衍忍無可忍,扶著朝華的后背將其拖了起來,她倒不沉,一身嶙峋,幾兩肉都長在了該長的地方。一身黑衣沾水,貼在皮膚上的部分越發勾勒得她的身軀玲瓏有致,起伏之處盡是非禮勿視,盡是顫巍巍翻滾與顫抖的一寸惶惑。他猶豫許久,實在沒有辦法,既不能幫她扒下衣衫又不便去敲東君的房門,便只得握著她的肩膀,將一股灼熱的法力往她身上送去。
若以此法當人形太陽,他怕明早便要力竭而亡。臨衍技出無奈,進退維谷,她的身體涼如寒冰,他的雙手熱得不像話。好在朝華受此不速之力,不舒服地將扭了扭身子,半睜開眼,迷糊糊道:“出去。”言罷,她將衣衫一扯,露出肩膀大片瑩白,而后又鉆到了被子里。臨衍如蒙大赦,速速推門而出,月色如水,檐下一盞孤燈左右顧盼,搖得一地樹影縱橫交錯,凌亂不堪。天地皆是一場亂,他想,理不清,扯不明,只有亂。
房間里傳來一聲輕微的磕碰。臨衍一個猶豫,緊接著便是肉體落地之聲,順帶還夾雜了一聲驚呼。他萬般無奈只得再次推門進了此修羅場,好歹朝華這次裹了個里衣,全身被被子裹著,一條腿掛在床上,整個身子滾到地上,慘兮兮捂著腦袋,如一條蠕動的蠶。臨衍嘴角又一抽,手忙腳亂將其安放到了床上,一面想,她這幾百年竟沒被自己笨死,當真神跡。朝華對此不速的手臂也顯出了些許抗拒,臨衍不由分說將其往床上一推,又把厚厚的被子往她身上一堆,一腿隔著被子跪在她的身側,挑眉盯著她。
朝華半睜開眼,幽幽道:“疼。”
她的腦袋被床沿磕了一下,瓷白的皮膚透著紅。臨衍哭笑不得,給她揉了揉,她便又順勢抓著他的胳膊,道:“熱。”看朝華一臉困頓,神色飄忽,當真是喝醉了,然這一雙安祿山之爪,抓著他的手腕細細摩挲,無論如何都讓人不由疑其動機不純。臨衍被她拽得直不起身,便以另一手支在她的頭頂,俯下身道:“放手,我給你扇扇風。”二人僅有一被之隔,臨衍不慎又瞥見她皮膚的白,由頸到肩,一應往下,深不可知。朝華皺著眉,道:“不放。”
——你到底講不講道理?臨衍甚是無語,猶豫片刻,掀了半邊被角,自己也鉆了進去。這被子甚是厚重,他想,熱得讓他心慌。朝華見狀頗為詫異,讓了半邊空位,夜風陡然灌進被子里,吹得她又打了個噴嚏,卻吹得他清醒了些許。
“過來。”臨衍朝她伸出手。
朝華猶豫片刻,裹著里衣往他懷中一鉆,臨衍接過她的身軀,一手香軟,混著酒氣,渾得他心下百轉千回,大道盡失,君子之姿不存,迷蒙中盡是酒色與不足為外人道的一點罪惡。如微瀾的春水,初綻的桃花與冬日里照徹房間的一縷暖陽,他感到她的呼吸噴在肩上,頸上,一股風是一股罪惡,是一股泛著胭脂紅艷的不合時宜,是抗拒與希冀小心翼翼的平衡。他偏過頭,恰好她抬起頭,一頭撞進她的眼波,橫波似水,天地猝然變色。
“我冷。”她可憐兮兮道。
你冷,同摸我的胸口有何關系?
“住手。”他道。
太過無可奈何,太過有心無力,也太過秀色可餐。朝華一手下去,堅實與灼熱仿佛要在她的掌心化開。太過年輕,太過英姿勃發,太過生氣勃勃。
朝華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住手,不然我就把你扔下去。”
直到臨衍這一說,朝華方才依依不舍地將手揣回衣袖中。怎的你竟這般心口不一?朝華抓這輩子翻了個身,臨衍長舒一口氣,又將姿勢調整得更為端正,他背靠在床頭,渾身僵硬,整個背與脖子仿佛扯著酸疼。
朝華還沒消停片刻,又一翻身,小心翼翼地半支起身子迷蒙蒙道:“枕頭太低,我想靠著你睡。”
“……”枕頭太低,你是頭一天才發現么?臨衍嘴角一抽,技出無奈,道:“……隨你。”
朝華靠在他的肩上,順勢又捏了一把他的肌肉。平日看不出來,原來此人這一身好體魄,當真深藏不漏。她枕在他的鎖骨上,睡得毫無形象,滾地他的鎖骨陣陣地麻。臨衍想了想,摟著她的后腰,又調整了姿勢,輕聲道:“怎就偏生撞見了你?”
茫茫人海,你尚有幾百年不生不死的壽命。我的生命如滄海一粟,我也不過冥冥眾生里的一個凡人。可我怎就偏生撞了你?
待早間第一縷晨光照進茅廬的時候,臨衍的半條手臂已經麻了。他萬不曾想朝華竟睡得這般沉,就如他萬不曾想自己竟也摟著她安然睡去了一樣。朝華將醒未醒,酒氣深重,想是昨晚醉的不輕。她抱著臨衍的肩膀死乞白賴又揉了一會兒,這才捂著腦袋半睜開眼,旋即又打了個哈欠。待她全然清醒,見臨衍近在咫尺,他的睫毛在晨光里纖細分明,他的嘴唇著色甚淺,當點些許紅的時候,朝華一愣,旋即扯著里衣往后退了半分,直愣愣盯著他,滿目不敢置信。
——昨日抓著我不放的不是你么?臨衍嘴角一抽,心道,而昨日翻來覆去調戲的人不是你么?怎現下又仿佛我輕薄民女,你一臉受惡霸欺負的驚恐之樣?
“……早。”她道。
臨衍懶得理他,強支起身,只覺被她壓了一晚的手臂從指尖到臂根盡是酸疼。他咬著下唇,扯開半幅被子,朝華牽著衣領跪坐在床上,半晌,幽幽道:“昨日我可有弄疼你?”臨衍嘴角抽得更厲害,心道,調戲我的也是你,戲精上身的也是你,此人到底還講不講道理?只見她也將下唇一咬,泫然欲泣,又將那本就垂垂欲墜的衣領拉得更低了些,道:“我定會對你負責,必不會做那負心薄幸之人。”
此一言,臨衍終于忍無可忍。他一條將手臂撐在朝華頭頂的墻壁上,一條腿跪在她的身側,低頭沉聲道:“……此話當真?”
朝華不料他會來這招,還沒反應過來,臨衍便又湊近了些許,低頭在她耳邊輕道:“九殿下,你若再對我行此輕薄之事……勿謂言之不預也。”
臨衍支起身,整了整衣領,揚長而去。朝華愣了半天,竟被那一句“九殿下”吹紅了臉。怎的好端端一句敬稱,旁人喊也便罷了,從他嘴中喊出來,竟是這般地……色氣?
春日已過半,谷中桃花被凄霜碎雪摧折了一個冬天之后,終于小心翼翼地開了。東君二人還沒起床,而朝華并不想猜測昨晚酒醉當頭究竟發生了何一言難盡之事。總之兩廂摧折,誰也沒能好到哪里去,她捂著頭,頭痛欲裂;臨衍捂著肩膀,一條胳膊仿佛就要廢了。二人相顧無言,臨衍想,以毒攻毒,雖不人道,勝在有效。比如現下她見了他,竟有幾分臉紅,當真難得。
朝華揉著脖子走了兩步,忽又腳步一滯,道:“我聽聞他要將‘滄海’贈與你?”
“是。前輩說,若他……遭了不測,讓我再將此劍交于你。”朝華聞言挑眉,怎的東君是前輩,自己和東君是平輩,你竟偏對我這般放肆?一念至此,她臉又一紅,滿心滿腦,反反復復都是那句意猶未盡的“九殿下”。臨衍觀其古怪,長袖一揮,將滄海陳在她的面前,道:“若此舉有甚不便之處,你不必……”
“沒有不便,”朝華捧著劍,劍光如雪,映徹她一臉悵然:“贈與你了就是你的。無論如何,你也不必給我。”她輕輕一彈,此劍有龍吟之聲,此聲現在聞之,恍如隔世。“我們該往桐州去了,”她忽又展演笑道:“再不回去,你懷君師叔能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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