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華氣得險些將驛館的屋頂掀翻。
若非阿芙反應極快,當即跪下來抱著大公主的大腿就開始哭,否則在這一樁嚶嚶的鬧劇之中,朝華險些令司命見血。
——人在江湖,強龍不壓地頭蛇,動心忍性是為君子之德,忍了,忍了。
她深吸一口氣,低下頭,將頭埋得甚低。待一場鬧劇演罷,伊霓大手一揮,悠哉哉道:“將這不要臉的丟到磨坊里去。讓這種人在驛館中亂竄,這些人到底是怎么辦的事?”
朝華因而便被兩個仆役丟到了磨坊之中。
待得月上中天,寒風凄切,她環抱著雙臂重重打了好幾口噴嚏,這才想明白了一件事。
這伊霓從一開始便沒想放過她。她先借朝華之口給了自己一個臺階下,而后假意與她和顏悅色說了兩句,等的便是最后這一巴掌。
也因著朝華無隨心所欲慣了,一時寄人籬下竟然忘了這一層。
在這驛館之中,除大公主外其余人都做不得主。虧得她一時心善想替阿芙求情,阿芙好歹是個貴族之女,而她一個狐媚爬床之人,她縱再能說會道,伊霓哪能真聽她胡說八道?
朝華捂著臉長吸一口氣,矮坐在木柴堆里悵然若失。
大公主既示威了阿芙又教訓了她,可謂一石二鳥。
她這一只倒霉鳥已自黃昏開始便龜縮在這柴房之中不辨日月,若非月色從窗棱之中柔柔地飄了下來,她此時竟全然不知時間已過了多久,自己又生了多久的氣。
她已許久不曾氣成這般。有那么一瞬,朝華甚至想祭出司命后一路殺至孤逢山王城將臨衍一把揪出來。但她年歲既長,動心忍性,這般沖動莽撞之事還是莫要干。
朝華抱著膝蓋發了許久的呆,期間眼見二三老鼠魚貫從她跟前溜了過去,她眼疾手快捉了一只,撓了它一把又將它丟到了墻角之中。
也不知那一群極為看不慣她的侍女會否來救她于水火。
朝華不抱希望,嘆了口氣,抱坐在茅草地上權當動心忍性。
而后她便聽到了輕輕的敲門之聲。
朝華訝然將木頭門推開一條縫,門上栓了鐵栓子,門外是寂寂的山野與凋落了的一叢叢的杜鵑花。
北訣湊在門邊喟然長嘆,朝華捏了個訣將那栓子解了開,二人背靠著石磨坐下。朝華放心不下,又施了個訣將那門栓重新拴好。
北訣摸了摸鼻子,四下環顧,觸目盡是凄慘,一時竟也不知該如何出言安慰。
“……別看了,驢被我弄到了外頭,不然這里能給熏死,”朝華白了他一眼,道:“你怎地找來了?”
——今日整個驛館之中都在流傳您老的光輝事跡,您不知死活頂撞了大公主又被人丟到了磨坊里自生自滅,我若不來,您老還不定惹出別的亂子。
這話北訣也不敢當面同她說。他又揉了揉鼻子,低聲道:“他們說明日在孤逢山上將有一小宴,據說是皇家圍獵得勝,特意請了鹿山部眾位一起樂一樂。”
“打了一巴掌又給個甜棗?”朝華白了一眼,道:“也對,今天白天才有人挨了一巴掌,今晚若皇室還不給她面子,鹿山部族長恐怕就要親自帶人殺往王城來。如何,你要去?”
“不是我去,是你去。”
北訣邊說邊從懷中抖出一件淺紫色紗衣,道:“到時王族也有人露面,若是運氣好,我們說不定能見到師兄。”
他將那紗衣丟與朝華,訥訥道:“到時鹿山部將有十二舞女隨行,我是個男的混不進去。你先混到隊伍之中,若眼看形勢不對,切莫沖動。”
——沖動?朝華狠狠瞪了他一眼,心道,我這都要委屈作烏龜王八了。本座堂堂九重天神脈,哪里受過這種氣?
朝華提著那紗衣一角晃了晃,道:“這衣服也太……”
鹿山部帶的這十二美人怕不是舞女而是用以討好王城貴族的戰利品吧?朝華將那衣服往身上比了比,北訣憂心忡忡道:“你會不會跳舞?”
朝華又白了他一眼。
“不會,照貓畫虎,臨時學。”
北訣頗為怕她被領舞叉出去,一時也不言語。她氣餒地將那穿了與沒穿沒甚區別的衣服抱在懷中,北訣又道:“到時你跟他們去,我幻成你的樣子守在磨坊里。但凡您老莫沖動,我這里想必不會有事。”
再不濟被他們打到秦樓楚館中去,倒時候撂挑子跑路便可,不比得朝華孤軍深入,風險巨大。這后半句話,北訣實在沒敢說。
“你見我何時沖動?”
朝華言不由衷,北訣猶豫片刻,輕咳了一聲,道:“您老已經不錯了,此行已經比我想象中還順利不少。”
“怎么說?”
北訣撓了撓頭,心道,從那伊驍往侍女住處去的時候,我便已做好了殺出重圍的準備。
“姑娘您不曾寄人籬下,一時失言,這也是……情有可原之事。但這世間很多人并不如師兄一般講道理,很多人的道理也并非如師兄一般站得住腳。您能在這驛館里安然住下這許多日,這已經讓我……咳,措手不及。”
北訣有時太過實誠,實誠得令朝華都有些不好意思。
“本座早些時候走南闖北,又是扮作侍女又是扮作趕尸人,我連青樓姑娘都假扮過,這有什么不能安然度日的?”
北訣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看了她一眼,如實道:“姑奶奶你這哪里是入世之道?你這一來一回全憑個人喜好,高興了扮作青樓女子賣笑兩日,不高興了掀了屋頂自行離去。你并非師兄那般能屈能伸之人,這為了一件事、一個人而不得不屈居人下的滋味,你也沒嘗過吧?”
他所指為臨衍在豐城曾扮作小廝之事。北訣這人有時笨得可以,有時又一針見血得令人措手不及。朝華初時不服,而后慢慢一想,回過味來,好似確實是。
“本座何曾沒有……”
朝華還待嘴硬,北訣搖了搖頭,道:“姑奶奶你長我許多歲,照說這事不該我同你講。有時我們師兄幾個十分羨慕你自由自在,有時我也覺得,這人間的疾苦之事您都未曾見過一半。我并非說這樣不好,我的意思是……您可以趁機多走走看看。”
北訣在白帝城的大半年歷練收獲頗豐,豐得連朝華都始料不及。她聞言挑了挑眉,笑道:“你一個出身宗門之人,怎地竟同我談起人間疾苦來了?若我所記不錯,你被懷君收入門下之前可是父母雙全,并未見過甚大風大浪之人罷?”
北訣撓了撓頭,道:“話是如此不錯。但我小時候不懂事,即便到了門中也未曾令師父師姐省心。我那時權以為全天下都同天樞門一般紀律嚴明,有一說一,而后我再去往白帝城的時候著實嚇了一跳。我覺得自己對人心與天下所知甚少,有時也覺得,這種‘所知’同一個人的年歲與閱歷都沒有太大關系。無論如何,多看多聽多修身修心,圣賢之言雖不一定都是對的,但總也有一些可取之處……的吧。”
朝華愕然眨了眨眼。
背靠著磨盤的少年站起身,拍了拍屁股,道:“我說得不好,倘若你不想聽就當我胡說八道,千萬莫往心里去。我先走了,倘若他們覺出異樣,又要惹麻煩。這衣服你,咳,看著穿。莫沖動,莫沖動,權當為了師兄。”
朝華并不沖動。
她將那穿了不如沒穿的衣服往身上套了套,心頭輾轉,愕然覺得自己不去做賣笑女子實在有些……暴殄天物。
磨坊中并無照影之物,她遂幻出了一面薄冰。冰上倒影影影綽綽,她走到薄冰一側,低下頭,忽而有些隱隱期待。倘若臨衍當真在席間見她如此……他又該如何震懾?
一念至此,朝華笑意淺淺,連照入磨坊中的一縷月色都穆然溫和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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