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話一出口,朝華如五雷轟頂,呆立當場。
她在九重天時從未聽過季蘅之名,九重天仆從與天神甚多,她絞盡腦汁卻都想不出來自己同此人究竟有何不共戴天的仇怨。季蘅一手抓著她的脖子,另一手牢牢抓著她的手腕,不讓她有反擊之機。
也仿佛唯有如此,他才能夠在這片刻的溫存之中謀得些許解脫,他的殺氣與恨意才短暫地不再這般天翻地覆。
“……你究竟是誰!?”
妖界儲君將臉埋在她的發絲里不言不語。片刻后,又像是剛經歷了一場不明所以的意外一般,季蘅又恢復了一貫的暴戾。
他握著她喉嚨的左手陡然收緊。朝華抬起脖子,緊咬牙關,一聲不吭。她的臉上泛起紅暈,季蘅見之有趣,道:“方才你在高塔上聽得可過癮?”
朝華猛地掙了掙,恨不能一劍劈死他。
奈何此人牢牢握著她的手,不由分說,他又照著她的手腕狠狠捏了下去。鉆心的痛覺讓朝華沁出冷汗,她耳蝸嗡鳴,頭痛欲裂,司命幾欲脫手而出。
她慘白著一張臉,微張開嘴,實不知此人到底是何方來的瘋子。
他將手指探入了她的口中。朝華怒從中起,狠狠咬了一口,季蘅卻仿佛奸計得逞,輕笑著將她脖子上的禁制松了些。
朝華猛咳出聲,長吸一口氣,他的妖血混著些許黑氣便也被她不慎咽了下去。
朝華反手一劍卻又被他牢牢抓了手腕。一如在天樞門后山時一般,他對她的肢體與武學路數太過熟悉,她的每一次絕望的反擊都仿佛羊入虎口。
季蘅卡著朝華的脖子將她按到了樹干上。岐山溫潤的記憶與此刻悄然重合,然而眼前之人已不再是那個因著大道君親和一身妖血而惶惑的少年——他是神界舊人季蘅,是她為數不多的、能令她念起故國沉夜的一個不生不死的孤鬼!
“……你給我吃了什么!”
朝華死瞪著他。她口中的血腥之味揮散不去,她此時雖并未覺出異樣,但若依著季蘅的手段,他此舉必有深意。
果不其然,妖界王儲牽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臨衍素來溫和,便是揉她頭頂時也是三分寵溺帶著五分調侃,此時他似笑非笑低頭看她,他眉間一簇火仿佛要燒起來。
“九殿下你在人間世玩了這么久,怕是一時忘了我九重天的舊俗。沾了我的味道,你以為自己還能逃得出妖界之土么?”
朝華臉色煞白,季蘅湊近了她,二人四目相對,她見了他的眸光之中的一片黑。
這不是臨衍,臨衍斷不會如此待她,臨衍的眸光亮若星辰。他褫奪了臨衍的身軀,臨衍的魂火卻并未歸于長河……朝華半閉上眼。
他不是臨衍,他是神界舊人季蘅。
臨衍與宗晅一同跌入了登臨臺瀑布之中,待他再爬起來的時候,他已為了妖界儲君。
眼前這人并非臨衍,臨衍已經死了。
——他是身居高位的妖界儲君,他是不生不死的神界舊人,他是她的血仇之敵!
“為何這般看著我?”季蘅道:“我還留了這具身體的些許記憶,關于你的一段可當真是……香艷且而令人欲罷不能——便是現在,我什么都沒想,聞得你的味道,這具身體也如此本能地……”
朝華抬起眼笑了笑。
她曾在伊驍跟前這般笑過,在公子無忌前這般笑過。這笑意十分輕佻,一時風雷隱隱,混著瀑布水流細微不可聞。朝華抬起下巴,淡淡道:“一直以來有一句話,本座一直未曾同你說。”
“什么?”
“滾你媽的。”她道。
只一瞬之機,寒光如簇,一束琴弦從她的指尖流轉而出,剎時纏上了季蘅的脖子!
季蘅連退數步,朝華雙指合并,朝天一指,大喝道:“九歌何在!”卻見一張六弦古琴的虛影幻在了她的手中,弦上浮光隱隱,風雷之力蘊含在琴弦里隱而不發。
昔年九重天大祭司溫冶親自打造了兩把武器,一為滄海,一為九歌。九歌毀于戰亂,而后朝華抽了它的弦,將此神物的幻形留了下來。
九歌之余威雖不似在神界那般所向披靡,但教訓個把鳩占鵲巢宵小還是綽綽有余。
數道金芒從天而降,龍吟之聲由瀑布之中緩緩升騰而起。如鳳凰泣淚,如昆侖玉碎,九歌的琴聲已有數百年不曾臨世。它被埋在江湖逸聞之中數百年,想來也十分寂然,十分渴血。
聲浪過處,纖長的綠植與翻滾的熒光皆被一擊粉碎。季蘅只覺一道空前巨大的威壓兜頭朝他壓了下來。
霧蒙蒙的峽谷之中騰起一條金色的巨龍,此巨龍為九歌的幻形。龍吟聲陣陣不絕,龍口大張,碧湖之中掀起數尺高的巨浪,三道金芒直襲季蘅而去!
黑色妖風已不能阻擋巨龍的萬鈞之力。朝華素手撥弦,弦聲方盡,巨龍與季蘅的劍光相擊,一時地動山搖,山河震嘯。
淡金色巨龍碎作數點星辰,季蘅踩在一朵黑云之上騰空而起。他的身后幻出了一道圓形的法陣,法陣里伸出一只巨大的手臂。
那巨手受季蘅感召,那三尺長的手掌朝湖邊的朝華漫壓而下。朝華長袖一揮,一掌“穿花拂柳”與握拳的巨手凌空相擊。氣浪翻滾,連瀑布的呼嘯之聲亦被九歌的聲浪蓋了過去。
巨龍的龍頭與握拳的舉手連擊數十回合,崖底狂風呼嘯,崖上的纏斗也如鷹擊長空,勢如破竹。朝華右手一翻,一道琴弦倏然由她的長袖之中飛了出來。
凌空中的季蘅早做好準備企圖將那琴弦索性切斷了事,卻不料琴弦凌空折轉,反向林間躺著的伊霓而去。
琴弦裹了伊霓的腰,朝華將她往回一扯,千鈞一發之際,朝華提著昏迷的伊霓轉身就跑!
即便九歌之力強橫得可令得碧湖生波,風盡林摧,但朝華心頭清楚,這是妖界的地盤。她同季蘅越戰則越對她不利。
她方才勉力以九歌之威震懾了敵手一番,而今有伊霓這一人質在手,無論季蘅是否情愿,鹿山部大公主實在不能死在這里。
朝華挾著伊霓退至瀑布邊。果不其然,半空中的季蘅急收了三道黑風,長袖一卷,頗為無奈道:“……九殿下何時竟學會了這等小人之舉。”
“從你膽大包天調戲本座開始,”朝華咬牙切齒,將琴弦繞在伊霓的脖子上冷笑道:“你要同鹿山部大公主聯姻,大公主若成了一縷香魂,我看你在妖界的布局如何收場。”
她此言實在不錯,即便季蘅再是九重天神脈,九重天不存,他二人早成了空有神力沒有兵力的光桿司令。
倘若與鹿山部聯姻不成,季蘅即便能以神脈之巨力迫得妖界臣服,但這樣做的成本太過于巨大。但凡還有回環余地,他并不想行此風險之舉。
“若我所猜不錯,你既對人間世的江山之位與妖界王位都沒甚興趣。你從妖界攻往人間世只是為了給你的盟友鋪路,讓他們持續不斷替你賣命。你真正的目的只有一個,那便是長生之法,對不對?”
伊霓被琴弦吊在瀑布半空,季蘅停在朝華十步之外,既不否認也不承認。
“你在五百年前的那一場大戰之中失了身體作為容器,如今為了我這一具永生不滅的神體,甚至不惜挑得妖界與人間世征戰。試問世間除了長生之法,還有什么事情可以令得你如此大動干戈?”
“你猜對了一件事,”季蘅道:“相較于長生之法,這個世界的權勢與力量都與我沒甚關系。一個人但凡目睹了太多的生死,身前身后的一個虛名與轉瞬即逝的潑天富貴實在沒有意思——此事你該懂我。”
季蘅不顧伊霓顫巍巍吊在琴弦上的身影,俯下身,徑自將朝華遺落在地的司命撿了起來。
“但有一件事,九殿下猜錯了。”他道。
“除了生存本身,還有一事令我尤為念念不忘。”季蘅頓了頓,抬起頭,司命劍尖一轉,他輕聲道:“那便是你啊九殿下——昔年在九重天之時,您竟從未懷疑過自己的身體里有怎樣的力量,竟能承受住天子白玉圭這一皇家禮器么?”
朝華渾身巨震,驚得說不出話。
季蘅曲手成爪,一道清如流霞的孤光劃過二人跟前,他就了那孤光看了片刻,挑眉道:“滄海?你竟將它帶到了妖界來?”
“……你如何能御令滄海劍!你究竟是誰?!”
朝華話音未落,一道勁風直襲她的胸前。
“此外你還猜錯了一件事。我在妖界的布局并非全然是為了盟友鋪路……我們做上神的,雖不得與天地同壽,但好容易熬得神力鈞天,為何不能在人世之中好好玩樂一番?”
三道黑風掃過朝華的身軀,她怒從中來,一手牽著牽著伊霓的琴弦,另一手幻出三道水箭直襲往季蘅的方向!
眼前這具身體的每一寸筋骨都令朝華熟悉得無可奈何。
他的挑眉的神情,他揮掌時有意抬高的胳膊肘,他長劍橫在胸前時雙腳與肩同寬,標準得仿佛劍譜上的模板。
朝華萬不料自己竟有同這一具身體刀兵相見的一天。二人或可抵死纏綿,或可天涯永隔,但她最不想同他刀兵相見,相顧為仇敵。
“……伊霓是生是死與我何干?倒是你,我的這一具身體,你舍得動我分毫么?”
季蘅手持司命,握劍的一雙手白凈整潔。這雙手曾插入了她的發絲,也曾牽著她的手對她說,你是我的選擇。
“神界不存,你也早不是神界九公主。一個螻蟻一樣的小玩意竟還同我討價還價?”
陣法中凌空的巨手隔空一揮,朝華只感一股巨力碾壓過她的胸前。她長袖一揮,司命受她召喚斜飛而來,黑沉沉的劍刃上聚了一簇白光,光芒流轉如明月高懸。
長劍嗡鳴之聲仿佛龍吟般清越,季蘅冷笑一聲,也與她一同捏訣。司命脫手,那劍光直指懸崖邊負隅頑抗之人!
伊霓尚在她的手中。如若朝華愿意,她大可拿伊霓的身軀作為盾牌擋下那一段利刃。但伊霓昏迷未醒,她雖對朝華不敬,到底不至于就此死在此處。
她有一塊心底的弱地與綠,這是臨衍留下的一線平和與仁念。或許是同臨衍呆的時間太長,他的那一套圣人之論,匡扶天下正義之狗屁,她竟不知不覺聽進去了那么一兩句。
朝華將伊霓的身軀推朝一邊。
她本想拼借著護身罡氣將司命穩穩地接下來,但就在她長袖翻卷之時,朝華腳下一空,方才還踩實了的一塊陸地頃刻便消失了蹤跡。
——他什么時候布下的幻術?!
滄海寒徹,季蘅抓起滄海細細摩挲。清冷的劍光照得他眸光亮若星辰,朝華在落入懸崖之前,恰正見了他抬眼同自己四目相對。
臨衍的皮囊在霧雨蒙蒙的懸崖邊影影綽綽,飛流直下的瀑布仿佛鬼蜮之中倒懸的長河。朝華直朝后倒去,失重的快感也仿佛歸于長河一般再無拘束。
懸崖邊的妖界儲君雙指合并,默念咒訣,卻見司命一擊入體,直插入她的心口!
妖界眾將姍姍來遲,連排的鎧甲浮光將瀑布邊的懸崖點綴上了些許亮色。
她隨水流一道落入懸崖,仿佛一只落水的孤鳥,也仿佛墜入了一個深沉的甜夢。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