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硯之未曾得見半空中那威風凜凜的狼頭與紅衣烈烈的大妖,蓋因他在北鏡喊出“跑”的一瞬間便已經撒丫子朝西市狂奔而去。
西市左右不見人,原來一群雪衣弟子眼見巨龜破土而出,驚慌失措,一窩蜂又往那烏龜上岸的地方圍了過去。幾個百姓聚在西市的大槐樹下瑟瑟發抖,人群中有無家可歸者,有死不信邪者,一群人聚在大樹底下張皇失措,眾人見了許硯之,皆以為他是一修為深厚的仙君來救百姓于水火之中。
許硯之解釋不清而又脫身不得,只能領著三四個老弱病殘往天樞門的方向走。
彼時結界已破,身著銀甲的妖軍如潮水一般涌入了祁門鎮的大街小巷。西市再往外是一城門與小土坡,妖軍一時半會追不過來,這也給了幾人以片刻的喘息。樹影幢幢,淡淡的血腥味在空氣之中漂浮不去,許硯之心頭惴惴,實不愿如鏖戰之中的雪衣弟子一般以身抗命。他愛這條命愛得甚緊,愛得以至臨陣脫逃亦覺不出愧疚。是以當他由南城門溜了出去,行至一個樹影幢幢的稀疏林子時,夜中撞了兩個身著鎧甲、同他一般臨陣脫逃的妖物一事則尤為……倒了血霉。
許硯之不信命,此時他只想破口大罵老天爺無眼。
一聲暴呵之聲驚飛了一群鳥雀,卻見那二位化了形的妖軍正畏畏縮縮縮在一蓬矮樹后頭,見來人,眼疾手快便是一刀。
那二妖初化形不久又剛到人間世,彼時正水土不服,渾身難受。他們眼見著天樞門一群修仙之人仿佛沐血的修羅一般越戰越勇,略一尋思便覺得以身殉道甚是不劃算,是以在城西的稀疏鬼林子之中,兩路逃兵相遇,大呼小叫的那一方必是更為心虛的一方。
刀光直直貼著許硯之的肩膀上擦過去。他當即抬手去擋,卻見那右手手腕上金光一閃,一串檀木佛珠上燃起了一股煙。這佛珠是許老太太從九原大巫處刻意求來的辟邪之物,后曾在雁蕩峰上散了一地,許硯之廢了好大的功夫才將所剩無幾的幾個黑木珠子又整合起來掛在手上,一是為了保命,二是為了記一段恩。
這佛珠曾在緊要關頭救了他一次又一次,但為他求那佛珠的嚴厲長者卻再不能在他的身邊庇護他。許硯之一念至此,心下沉痛卻又仿佛壓著一股怒意,這一股怒氣久不曾紓解,久得連他自己都拒不愿承認。
許硯之拉著一個孱弱的婦人往身后帶,身著銀甲的妖物一見來人甚慫,修為甚是一言難盡,一時只覺自己該是撞了大運。
這一群零落的老弱婦孺仿佛一群割了不會長的韭菜,倘若放這一群人離去,二妖臨陣脫逃之事就十分不好解釋。二妖心下大喜,仗著自己手持利刃,銀甲赫赫,直將一群人嚇得魂飛魄散。一白發老者跪著求軍大爺放自己一條生路,另一人跪朝許硯之求他切莫棄幾人不管,是以兩個妖界逃兵手持長刀,許硯之護著一群婦孺,二者并不需多少對峙便已分出了勝負。
許硯之被一妖物按著肩膀趴在泥土地上,心道,我們一行少說五人,對方只有兩個,倘若我們一擁而上,被嚇傻了的該是人家才對。他一念至此,越發郁郁與煩躁,那頭二妖正喜上眉梢,渾然不覺這個慫如綠毛王八的年輕人有甚逆天之能。
“我說,天樞門距離此處不遠,你們將我們砍了也不怕找不到離開的路?”
二位妖兵聽不懂許硯之的絮絮叨叨,只覺此人一張嘴不知停歇,煩得令人弒殺。許硯之又耐心勸了兩句,其中一人被他擾得沒有辦法,大喝一聲,抬著長刀便朝一慟哭的婦人砍了下去。
這一刀倒未曾傷及根本,想來此二人既能臨陣脫逃,也必不是殺人不手抖之徒。婦人的肩上沁出血,二妖見了血,握刀的手也不由得抖了抖。
也正是這猶豫的功夫,許硯之蹭起身,飛起一腳便朝那銀甲妖物踢了過去。
他本不善以勇服人,方才見二妖猶豫,他本也打著能勸服概不動手的主意。不料勸服不成,不慎又真見了血,許硯之怒從中來,忽而再不想做那背信棄義的綠毛王八。他的憤慨既向著慫兮兮的妖軍更是向著那不陰不陽的慶王,他只將那妖物想象作了言笑晏晏的慶王,祁門鎮中染了血的流水交錯便也不再這般刺目。
許硯之右手挽出一道光,佛珠上的淺光順著他的右手手腕流淌到了右手心,金光緩緩張開,化成了一個環,環上纏了一道細細的鎖鏈。許硯之右手虛握著那道光,左腿邁步,左拳緊握,既是緊張得冷汗直冒卻又隱隱覺得生死無憾。
他來不及計算許多事。只見那妖物揮著長刀朝一嚇癱了的老婦人而去,許硯之拋出那環,左手拉著鎖鏈往回拽,金環撞上了妖怪的長刀又將他的刀柄繞得緊密無縫。許硯之拉著那鎖鏈連退數步,妖軍不料他竟真有逆天之能,一時站立不穩被他拽倒在地。
另一妖物方才吃了他的一腳正自惱怒。而今見許硯之雙手扯著鎖鏈同自己的同伴相爭,那妖物怒從中來,揮著長刀便朝許硯之砍去。眼看閃避不及,許硯之的細皮嫩肉行將葬送在長刀之下,方才哭喊不絕的老婦大起膽子,陡然保住了妖物的大腿。
也便是這毫無技巧的一抱令得許硯之有了喘息之機。
妖物一腳踹得那老婦人連滾數滾,另有一流浪漢見之,撿起一枚石塊便朝那妖怪丟。一眾百姓不講章法也不講后果,紛紛一掃方才頹勢,撿起木棍磚塊便朝兩個妖物砸。有膽大者甚至雙手抬著個粗樹枝企圖將那妖物撂翻在地,然而樹枝畢竟不比刀兵。
鮮血撒在泥土地上,卻是那丟磚的流浪漢被一妖物砍了腦袋。
形勢剎時逆轉,方才還不死不休的一群婦孺此時卻再不敢同妖怪戰下去。許硯之雖比尋常百姓見過不少征戰,但這大活人被砍了腦袋的一幕卻也從未見過。他一時空白,心頭一片慘淡,胃里翻江倒海遏制不住,連拽著鐵鏈的手也松了松。
佛珠上的金光弱了下來,被金鏈子纏住了的刀柄也在這時松了禁制。持刀的妖怪憤憤向許硯之當頭砍下,許硯之連退數步,步履艱難而麻木,若非有那佛珠幻成的護心鏡照著,恐怕他此時也得血濺當場。
二妖覺出了婦孺之弱也初次嘗到了殺人的快意。
許硯之從未嘗過殺人的快意,他此時只想挖個洞把自己安全地埋藏進去,或是丟下這一群婦孺直奔天樞門而去。
但他終究沒有這樣做。不知是為著一腔孤勇,一腔憤懣或者星星點點僅存的自尊,當此危急存亡之際,許硯之扯了一枚佛珠拋往空中,念了個訣。佛珠幻成的護身結界將抱作一團的三個老人罩得嚴嚴實實,許硯之離得遠,不得已被結界隔絕在了外頭。
干他娘的。許硯之心頭悵然,卻也深覺此生無憾。他默念咒訣,疏風隱隱,那枚金色圓環又被她幻在了手中。
“這結界能支撐一炷香,若我倒了,你們……”
他話還沒說完,一身著甲胄的妖軍三步并作兩步躥到了許硯之的跟前。
一道鐵箭穿透了妖軍的后腦勺,鐵箭的箭簇在許硯之鼻尖一寸處停了下來。那妖怪的長刀還握在手中,血漿噴了許硯之一臉。他直直朝許硯之迎面躺了下來,許硯之忙托住他的肩,奈何甲胄太沉,妖軍身上的銀甲帶得許硯之也一咕嚕滾到了濺血的泥地之中。
待他好容易心驚膽戰翻爬起身,另一持刀的妖怪則被人以鐵箭釘在了淺金色結界壁上。
佛珠幻成的結界在鐵箭的沖擊下裂開一個小口。裂口越來越大,裂隙由鐵箭插入之處逐漸蔓延,片刻后,淺金色結界碎作了一地的浮光。許硯之推開體溫尤熱的妖怪,抹了一把臉,卻見浮光碎屑之中,持弓之人身穿雪白的狐裘,觀之不過十六歲。
他的臉蒼白而沒有血色,他的眸光仿佛壓抑了滔天的恨與憤怒。弓弦尚在顫抖,他久久不曾收手。
許硯之見了持弓的薛湛,一腔快意倏然沉到了谷底。
“……薛掌門。”
許硯之又摸了一把臉,心覺自己合該去給灶王爺上一炷香。
薛湛懶得理他,他身邊那聲如黃鸝的少女卻向許硯之伸出了一只手。此姑娘他曾在四方聞道會上見過,那時這姑娘言笑晏晏地給了臨衍一個化妖水熔煉而成的銅鏡。許硯之慫比烏龜,百般不愿,磨磨唧唧,連翹被他磨得火大,一腳踹到他的肩頭,冷笑道:“你這條狗命還是我凌霄閣救的,你還不趕緊道謝?”
“……薛掌門英明神武有如神助大恩大德威風凜凜……”
薛湛冷冷掃了他一眼,許硯之訥訥閉上嘴。
“明素青掌門現在何處?”
許硯之懵了片刻,一拍大腿,道:“你們來得真是萬分及時。祁門鎮遇襲,天樞門許多人都在那邊……”他言罷便試探性地想溜,誰料連翹眼疾手快揪著他的后衣領子將他拖到了薛湛跟前。
“許小公子。久違。”薛湛整了整白狐裘衣領,皮笑肉不笑,這幅尊容令許硯之心頭打鼓,比之與妖軍對戰之時還要慌亂。他覺得薛湛似是比四方聞道會時更為深沉且壓抑,仿佛一腔怒火被他硬生生摧成了供他行走的柴與養料,他笑的時候隱含這怒火,他怒的時候則這怒火又成了生無可戀的一道漩渦。
許硯之實在摸不準自己又如何惹了這老佛爺不快。他干笑數聲,搜腸刮肚,只求快些摸到忍冬林中完成慶王遺愿,再不愿同此人牽扯。
奈何薛湛仿佛擺明要同他牽扯。薛湛驕矜地拍了拍自己一塵不染的雪色狐裘的袖子口,淡淡道:“季瑤正在我凌霄閣中靜養。許小公子若是掛念故友,一起跟著去看看也好。”
他此言既出,許硯之呆若木雞,麻木地便又被一群凌霄閣的援兵拐到了祁門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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