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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文帝看著他,眼神變得越來越黯然。
太后!
太后!!!
太后在哪里?
他忽然也驚惶起來——仿佛忘了她是自己出去的,忘了芳菲是剛剛走出的,仿佛她從來沒有回來,一直不在這里……
芳菲,芳菲在哪里?
他在哪里?
他也慌了。
意識,逐漸地,開始渙散了。
她還在北武當?再也不肯回來了?
他以為自己在平城——就如當年兒子病重,她無論如何也不肯回來一般。
自己病了,她也不肯回來了。
他的聲音忽然顫抖:“宏兒……快去請太后……要太后回平城……快派人去請,派乙辛去……快去北武當請太后……快……”
宏兒聽得父皇胡言亂語,心里更是驚懼。
太后!
太后正在北武當啊。
他驚恐地:“父皇……我們在北武當啊……都在北武當……”
“快去請太后回平城……”
“父皇,我們不在平城,我們就在北武當……”
“宏兒……”
宏兒哇的一聲哭起來:“父皇……父皇……您醒醒……”
弘文帝聽得這哭聲,一瞬間,有些清醒:“宏兒……宏兒……你過來一點,再過來一點……”
門外,黑壓壓一片守候的大臣。
大家跪在廊廡外面,不敢有絲毫的失禮。
京兆王不停地走來走去,面色十分難看。
其他的大臣跟他的面色也差不多。大家都在擔心著弘文帝的病情。一場御駕親征,竟不料,要了太上皇帝的命,真不知,這親征的結果,是勝利還是失敗。
尤其是一些鮮卑大臣們。
大家看到馮太后出來。
她就站在廊廡前面。前面擺著一張椅子,宮女們十分肅靜地站著。她沒有坐下去,一直看著這蕭瑟的天氣。
最初是背對著眾人的,誰也不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甚至看不出任何的喜怒哀樂。
但是,后來,她轉了向,面對著眾臣。
大家也依舊看不透她的想法。
事實上,自從小皇帝登基,她回到平城之后,一直深居簡出,在太皇太后的后宮里,從來不輕易露面,在座的各位大臣,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她了。
昔日北武當上主持變法,指手畫腳的馮太后,大家以為,她已經在和弘文帝的權利斗爭里,徹底敗下陣來,或者,徹底收斂了昔日的女主天下猙獰面目。
不料,一切峰回路轉。
弘文帝,臨終。
大家心里都在打著小算盤。弘文帝死了,對誰最有利?
是這個女人
她之前的深居簡出,放棄權利,念經拜佛,難道都是裝出來的?
李欣和朱鈞毒殺皇太后一案,塵埃落定才不久;外面沸沸揚揚,明里暗里,都知道是弘文帝指使毒殺的馮太后未遂。
這一次弘文帝臨終呢?
馮太后,又在期間起了什么作用?
她的高明的醫術,是否是她不肯治療?
弘文帝一死,依照小皇帝對她的依戀,難道她不是能獲得重新掌權的機會?
大家幾乎一致認定,此時此刻,最希望弘文帝死的人就是她。
她甚至沒有表現出呼天搶地,連表面上的悲哀都沒有。
只是坐在椅子上,面上的表情十分麻木,十分冷酷,一直閉著眼睛,沒有對眾臣說任何的話。
留在弘文帝身邊的,只有小皇帝。
廊廡里,大家盡管心急如焚,但是,大氣都不敢出。
但是,外面就不同了。
已經有哭哭啼啼的聲音。正是,米貴妃率領一干龍子龍女,要來見太上皇帝最后一面,卻不得,被拒之門外,一直在低聲哭泣。
盡管米貴妃自己不停何止,都沒有辦法。
嬪妃們,尤其是那些不曾生育的女人,更是哭得厲害——按照慣例,她們有很大的可能,會被弄去殉葬。
這些哭聲里,一直本著皇家的虛情假意,大家都分不清,大家究竟哭的是誰的命運。
芳菲對所有的聲音,都充耳不聞。
她一直閉著眼睛。
天色,一點一點地黑下去。
如一個人這一生的命運:青春,盛年,暮年……光陰似水,誰也把握不住更多的明天。
不知過了多久,聽得老太監魏啟元的顫巍巍的聲音:“太上皇帝陛下召見四大輔政大臣……”
跪在地上的大臣們都抬起頭。
心里,無線震撼,忽然意識到,弘文帝,這是要交代臨終遺囑了。
弘文帝臨終了。
但是,大臣們又各有得色,他們都看著旁邊的馮太后。
這位太皇太后,太上皇陛下,臨終之前,并未召見她!
大家都松一口氣,以免與,女主亂政的命運??
北國江山,終究還是在鮮卑人和小皇帝的手里??
芳菲無動于衷,幾乎沒有意識到群臣們有任何的看法。
此時,竟然下起雨來。
很小,很細,淅淅瀝瀝的,從廊廡下,一點一點地掉下來,仿佛連天的雨幕,很細的那種雨簾。
她坐了很久,四肢都很僵硬。
也不知道弘文帝到底還能支撐多久。
只是耳邊忽然敏銳地聽到一個聲音,似是在呻吟——強行壓抑的那種悲哀。
她轉過頭,看著窗外。
從這里看去,只能看到雨幕之中那高大的古松。是玄武宮的風水樹,也是玄武宮最有特色的一處景致。
仙鶴古松,外面,是懸崖峭壁。
這里,為何有人嘆息?而且,聲音那么熟悉。
她霍然站起身,走到窗邊。
木格子的雕花窗子那么精細,但是,已經開始故舊了。一如不停來通傳的老太監魏啟元,他侍奉過的兩任皇帝都故去了,唯有他還精在。
芳菲站在窗邊。
水珠,反射出倒影。
不知道是窗戶的水珠,還是樹葉上的露珠。
竟然能如此清晰地看到自己的一生:丑丑的小女孩,被拘禁多年的女孩,在深宮里無窮無盡的漫長的歲月……
看著羅迦死了,如今,又是弘文帝死了。
她旁邊,忽然傳來一聲驚呼。
“太后……太后……”
她無動于衷。
唯有紅霞和紅云,眼珠子瞪得越來越大,越來越亮,越來越不可思議……此時,她們忽然看到馮太后的頭發。
竟然開始灰了。
仿佛是看著灰白下去了的。
眼睜睜地看著。
就如看著一朵盛開過度的花,在眼前枯萎了。
一個三十幾歲的女人,正當盛年,就已經灰了。
宮女們的驚呼,淹沒在嘴里。
誰也不敢說出口。
芳菲依舊無動于衷。
絲毫也不曾感覺到自己灰敗了——也許,自從羅迦死的那一天起,就枯萎了;何況,還得經歷第二次的死——弘文帝的死。
她甚至連悲傷,都感覺不到了。
四大臣如何的進進出出,她也無動于衷。
一如那陰暗的屋子里,跪了一地的失望。
是的,輔政大臣們,前所未有的失望。
但是,還抱著最后的期待。
弘文帝,并未召見馮太后。
盡管,還有兩名親信大臣。
四大臣,并非都是昔日的鮮卑大臣,而是一半漢臣,一半鮮卑大臣。起草遺詔的是中書令李沖,也是小皇帝的老師。
一員武將,是王肅。
也是太皇太后早年的親信之臣。
一切,都保證了,太上皇帝駕崩之后,不會出現局面的顛覆或者失衡。
鮮卑大臣們的失望之情,可想而知。
更令他們意外的是,弘文帝的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仿佛根本就不曾患病,并非是一個病危之人。他看著大家的眼神,還是凌厲的。一只手,一直緊緊地拉著兒子,聲音的元氣,都還是充足的。
一如回光返照的最后時刻。
“各位愛卿,你們要盡心竭力輔佐小皇帝。”
眾臣謝恩:“臣等必將盡心竭力,誓死效忠。”
“今后,但凡難以決斷之事,一律請太皇太后裁決。”
四周,忽然安靜下來。
只有李沖的筆,在紙上劃過,一刻也沒停下書寫,沙沙地,顯得格外的清晰,格外的刺耳。和他的人一樣,十分沉穩,仿佛沒有半點的意外,內心深處,也沒受到任何的震動。
只是,寫完這一句,他也不禁抬眼,悄然地,看了一眼弘文帝,是以臣子的禮儀。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把弘文帝看得清清楚楚。
恰巧,看到弘文帝的目光,也向自己看來。
他心里一震,卻十分坦然。
弘文帝牢牢盯著他那雙坦然的眼睛。
許多年了,這是他第一次如此地看李沖——這張和李奕非常相似的臉孔。他忽然想起李奕死的那天,是被腰斬的。因為他和太后的“奸情”。
李沖的目光還是非常坦然,他內心深處,當然不是沒有恨過弘文帝,也不是沒有想起過哥哥的死。而且,死的還是兩個哥哥。但是,他這些年,一直跟著馮太后,自己的起起伏伏,沉落,都和馮太后有關,幾乎和弘文帝沒什么關系。
但是,再也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弘文帝那種復雜的內心了——就因為了解,就因為知道他的妒忌,所以,才不驚訝于弘文帝現在的安排。
當著眾大臣的面,以政治和軍事,兩方面的保證,讓馮太后,真正執掌了權柄。
他忽然如釋重負。
看著弘文帝的目光,變得充滿了感激……仿佛是很多人最后的心愿,通靈道長的,李奕的,自己的……奮斗了這一輩子,為的,便是等著這一天,重整江山。
他垂下頭,眼眶濡濕。
弘文帝也如釋重負,銳利的目光,變得逐漸地釋然。看到宏兒,依偎著自己的宏兒,以及那么多年教育他的李中書。
就如李奕一樣,到死,都沒泄露半個不字——沒有對太皇太后的名聲造成一星半點的損害。
那是一種絕對的忠誠。
以至于,他把李奕的忠誠,看在了李沖身上。
鮮卑大臣們的憤怒之情,可想而知。
有人要說話,試著提醒太上皇帝大人,以為他是臨終之前,出現了幻覺——這算怎么回事啊!
他竟然把這么重要的江山社稷,這么大的權利,給了那個女人!
給了他的敵人——馮太后。
這些年,難道他們不是敵人么?縱然先帝羅迦在世,何等的寵愛馮氏??可是,他都不曾這樣對馮氏,而是對她做出了諸多的限制條件,不曾允許她問鼎江山。
為何反而是弘文帝?為何反而是她的死敵,如此不顧祖宗遺訓?
在這些憤怒里,只有陸泰一言不發。
只是在驚恐里,想到自己察覺的那個秘密:弘文帝和馮太后的私情!
私情!
這可怕的私情!
小皇帝,本來就是馮太后的親生兒子。
弘文帝的安排,不足為奇。
他大氣也不敢出,頭上的冷汗一陣一陣地下來。縱然鮮卑貴族們,投向他的目光,希望他出面時,他卻一聲不吭。
仿佛已經明白,自己的命運,已經不是捏在弘文帝的手里——已經在馮太后的手里了。
弘文帝卻已經不耐煩了。
他的喘息忽然變得急促了一些,剛剛的元氣,已經消失。
大家都明白,太上皇帝大人,回光返照的時候,已經過去。
只剩下最后一絲彌留之氣。
他揮著手,聲音微弱:“你們退下。”
大臣們跪安,陸續退下。
只有宏兒,還依偎在他身邊。看著父皇振作精神,他本來已經不那么怕了,但是,此刻看到四周又安靜下來,才覺得恐懼,從未消除。
弘文帝的聲音十分溫柔又軟弱:“宏兒,你去請太后……我還想見太后……”
他在最后的時候,要見的唯一的一個人。
宏兒不敢抗命。
在門口,他看到太后。
他幾乎尖叫起來——太后,太后……
太后的頭發其實并沒白——而是一種灰——比白更可怕的一種灰——就如她整個的人,灰心喪氣,已經沒有什么生氣了。
她進去。
兒子出去。
擦身而過的時候,聽得兒子的喊聲,小小的,怯怯的,但是,她幾乎沒聽到,腳步跨進門檻,才覺得踉蹌。
如最后的一面。
你輕手輕腳地靠近一個人,想和他開玩笑,但是,見他睡著了,你便不想打擾。可是,等你靠近了,用手撥弄他——才發現,他不是睡著了——他是死了!
他已經死了。
背后,門關上。
將她和弘文帝關在一起。
就如這一生的命運,注定了,二人必須在一起。
只是,已經沒有共同的路了。
弘文帝靠坐著,眼睛一直落在她的身上——盡管天色昏暗,他看不清,卻能感覺到。能感覺到她那種深刻的恐懼和悲哀。
他的心靈,變得前所未有的柔軟,竟然招招手,容光煥發:“芳菲……芳菲……過來……”
芳菲奔過去。
幾乎是一瞬間,就拉住了他的手。
兩只手,都是冰涼的。
他忽然問,聲音迷惑,充滿了一種曖昧,蠱惑,深情,絕望,期待,又是壓抑了很久,埋藏了很久很久的。
敢于這樣大言不慚地問出口:“芳菲……我愛你……你呢?”
你呢???
你呢??
芳菲淚如雨下,緊緊地攥著他枯瘦的雙手,自己呢?那答案,沒有任何的思索,完全是發自內心的,只能點頭,嘴唇都蠕動得那么艱難,和喉頭的哽咽哭泣一起:“弘……弘……我也是,一直都是……”
僅僅那一聲“弘”,他甚至都不用聽后面的了。
他微笑起來,整個心靈都在燃燒。
忽然伸出手,緊緊地將她摟著:“芳菲,我知道……我其實一直都知道……”
她也抱著他。
用了全身的激情。
手卻在枯萎。
迅速地枯萎。
這一瞬間,連悲哀,連哭泣,連羅迦,連宏兒……統統都忘記了。
只有弘文帝的臉,只有這一張枯寂到了極點的臉,和他的干枯的手,是他臨終前的最后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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