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寒秋殿后,我對著陸青,結合肅太師白日告知之事分析了一遍,始終不得要領,忍不住揪起了頭發。陸青又好笑又無奈,一邊用書本輕輕打下我在腦袋上胡亂抓撓的手,一邊低聲勸慰我不要操之過急。
操之過急了嗎?我怔愣了許久,不得不承認——自己今日確實期望過高,有些耐不住性子。
這可不行!欲速則不達。我曾看過心理學的書,知道急功近利的心態有多糟糕,容易心思蒙蔽、目光短淺,更可怕的是往往費勁精力仍舊一無所成。我暗自深呼吸了幾口氣,才按捺下焦灼的心緒。
接下來,還是要靜待時機。
那天之后,陸青似乎更受重用,也變得更忙了。他在太玄殿里呆的時間經常從半天擴展到一天。
我接連多日沒有出門,卻也變得更忙了。因為陸青不知如何請來一個教授禮儀的張嬤嬤,每天中午過后就來教授我宮中的禮儀,而他自己,也會在晚上用膳后給我講宮里的規矩禁忌。
我懂得他的用意。根據肅太師所言,那天的事比我想象中的還要紛亂復雜,出宮的時間就更加難以預測。身在宮中,我再不能像將軍府那么自由放縱,細微的差錯也可能被心懷惡意的人抓去大做文章,所以該學的禮儀不得不學。
除了自己的事,司夜的狀況,也讓我放心不下。據福全來報,他還是不出殿門、閉門不見客,我見不著他的人,不知如何寬解,只能用了個笨辦法——每日想幾句在現代時看的那些勸慰人心開闊、勇于面對生活的雞湯金句,抄在小紙箋上,托福全捎去鳳梧殿,希望司夜看到后能想開些,減輕三王爺肆意妄為帶給他的傷害。
約莫十日左右,沐悅早上突然過來傳話,說秋律君要見我。我剛準備好當日的雞湯小條,驚喜之下,忙將小條揣入袖中,立刻跟著沐悅去往鳳梧殿。
剛進了殿門,就見院內地上躺著一團東西,沐悅走過去拾起,訝然道:“主子的披風怎么掉在這里?”
我探頭望了望,周圍未見司夜人影。
我知道他這個人脾性喜怒無常,很可能轉眼就變了主意,于是顧不上沐悅,步履匆匆就往殿內走。剛到門口,沒提防間,和正要出來的一人撞個滿懷,若不是情急之下,我機智地一把抓住那人衣衫前襟,竟險些跌倒。
待我站穩,仰臉一看,頭頂上方正是司夜那張輪廓分明的臉。如此近距離看,他臉上蒼白光潔,鼻梁俊挺,眉目深邃精致,唇色更是宛如初初綻開的花瓣般呈現出一抹淡淡的粉色,真真是個美人。
唯一不足的,是他眼中此刻透出的森森寒意。
“你還不松手!”他咬牙擠出幾個字。
我這才驚覺自己幾乎要把他的衣服扯變形了,衣襟勒的他面色極其不悅,臉頰一瞬浮起兩片漲紅之色。我心道不好,趕緊放開手,順便在他衣上扯扯拽拽,意圖弄得平整一些,卻被他嫌棄地一把拂開。
沐悅在旁捂嘴一笑,不緊不慢地上前幫忙整理,口中道:“秋律君,郡主道謝可見急切。”
“是,是。”我連聲附和,一臉誠摯。
“你謝我什么?”司夜仍有幾分惱意,自顧自正著衣襟。
“謝你的救命之恩。”我正正經經地鞠了一躬。
“不必。也不是特意對你,即便是只貓掉進去,我也會救的。”司夜冷冷開口,向后一退,坐在沐悅推過來的輪椅上。
“當然當然,您善良勇敢、高尚正直、大義凜然、大公無私,跳動在您胸腔里的根本就不是一顆心,而是一壇炙熱的火盆,您……”
“停停停!”司夜抬手打斷我絞盡腦汁的贊美,絲毫不掩飾目中的鄙夷,“再聽下去,我怕會吃不下飯。”
嘖嘖,真是難討好,我腹誹著,面上卻笑瞇瞇地說:“別懷疑,相信自己是最好的。”
司夜掃了我一眼,半晌后才問:“聽說,你打了顏齊?”
“顏齊?”我愣道。
他眼風涼涼瞥來。我這才想到顏齊是誰——那個小屁孩三王爺。
“也沒打,就是推了他一下。”我有些遺憾。
“你膽子不小。”
“那還不因為他口無遮攔。”我隨口道,想到就來氣,當時真該好好打他一頓。
卻不料,司夜面色一沉,聲音冰冷,“我是個跛子,姿儀可怖,他沒說錯。”
“你……”我眉眼一抬,有點驚異地看著他。他向來都表現出自視甚高的傲嬌模樣,怎么會冒出這樣的話?
我伸手撫上他的額頭,又在自己腦袋上比了比,“沒發燒啊。怎么說胡話?”
司夜耳根一赤,繼而偏過臉,冷冷一笑,“你不必裝糊涂。我一只腳有頑疾,走路樣子可笑,在這宮中又不是什么新鮮事情。”
聽他自貶,我急忙擺手,想也不想道:“我不覺得你姿儀可怖,也不覺得你的樣子有什么可笑。斗膽說一句,我以前以為你離了輪椅不能行走,現在發現不是這么回事,倒覺得有幾分高興。”
“高興?”司夜眸中剎那間涌上怒意,原本白皙的臉氣出了一抹緋色。他咬牙道:“你膽子確實大,即便有人背后嘲笑,但沒人敢在我面前這樣說。”
“不是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慌忙辯解,剛才脫口而出的話確實有些不妥,于是訕訕補充道:“也……也沒有很高興。”
沐悅連忙上前打圓場,柔聲道:“秋律君,郡主是真心關心您。福全說,郡主還因為三王爺的胡言亂語氣得吃不下飯。”
我心虛地點頭應和……那天,一開始我確實氣得不想吃飯,可后來感覺餓了,還是吃了不少。
見他面色稍緩,我小心翼翼道:“其實,你不要太過在意那……那點小事,我們都不覺得你有什么不同。況且,你長得還比一般人好看多了。”
司夜就像沒聽見一樣,搖著輪椅轉身進了內室。我忙自覺跟著進去,趕緊坐定在上次的位置上。
窗外的湖水依舊碧波粼粼,身旁的少年卻沉默不語。
我思緒飛轉,好不容易被“召見”,要怎樣說才能讓他擺脫那個卑劣小孩的惡語陰影,又怎么表達才能讓他知道,腳有微疾,真的不是什么大事。
沐悅上完茶退下,我還在心中打著腹稿。司夜定定看著遠方的湖水,動也不動。一時間屋內異常安靜,呼息可聞。
“當年,王叔篡奪我闕國皇位,曾有朝臣出來制止。”他忽然開口,語氣平靜,“國師說,太子先天有疾,一足內曲,即便非不祥之兆,也有失我闕國風儀。其后,再無人為我進言。”
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正舉到唇邊的杯盞,看向司夜。
“這便罷了。自幼照顧我的姆媽,也在被王叔收買后,對外編纂了許多我的不實之事來。此前,她是除了父皇母親外,我最為信任和親近的人。”
“我不會忘記,她從前是如何柔聲細語地安慰,說我與他人并無不同。她的話,一度讓當時年幼的我信以為真,忽略掉許多異樣的眼光。正因為這樣,父皇去世后,我第一次無意中聽到她對外編排我如何不詳時,幾乎如遭雷擊,怔在原地站了整整一個下午。我沒想到,一向溫柔的她,說的話卻比外人更要骯臟惡毒許多,在她嘴里,我不止是有失姿儀,簡直是丑陋怪異。”
“說來好笑,我當時太過脆弱,不過是幾句話,卻感覺身體被冰過了一樣冷,第二日就真的病倒了。”
說這話時,司夜的聲音波瀾不驚,甚至比平日里更為平靜。他挑了挑唇角,露出一絲嘲弄的笑,但眸中卻清清冷冷,了無笑意。
我不敢想象那樣的畫面:年幼的孩子躲在欄后,親眼目睹從小朝夕相伴、宛如親人的姆媽是如何不遺余力地詆毀自己,緊緊咬著牙,忍住淚水,孤零零站在那里。
我喉頭涌上一陣酸澀,張了張嘴,卻什么也說不出。
之前,我誤解他是少年的敏感虛榮,還想著如何開導他,如今才算明白,那些安慰在他受到的傷害和背叛面前,實在太過單薄。
他頓了頓,接著說:“不過,幸好我聽到那些話,知曉了她的真面目,其后我和母親一直對她有所防備。否則,也許不能熬到活著來這里。”
常寧公主遭遇陷害,被護送回沂國后,司夜便不能人前稱其母后,只能改稱母親。
此時,他依舊端坐著看向湖面,長長的睫毛微微垂下,遮掩住深邃眼眸,神情如斯淡漠,唇上卻印上了齒印,“和別人沒什么不同,這種話,我再也不信了。”
我靜默不語,一股哀傷的寒意襲上心頭。眼前的司夜,不是我慣常見到的樣子。
平時,他即便心思多變,也總是用驕橫、暴躁遮掩了一切。不像現在這樣,看似平和,卻帶著一層潮濕惱人的冷意。
他紋絲不動,直視前方的眼神也沒有絲毫偏移,半晌,淡淡道:“我這次找你,就是想說,不要再送無聊的東西過來,你寫的那些,我不會看。”
我下意識偷偷蜷起手指,用指尖碰了碰那個藏在袖兜里的“雞湯小條”。已經沒有勇氣拿出來了。
又是一陣沉默。
“你回吧。”司夜閉上眼睛,倦了般微微后仰,一只手剛要揮別送客。我忽然站起身來,想也不想抓住了他的胳膊——本就許久未見,我還什么都沒做,他就又要攆人。情急之下,我手上的動作居然比腦子里更快。
他驀然睜開雙眼,幽黑的瞳仁直直看著我。
面面相覷之下,我小心放開他胳膊,有些猶豫地開口,“我……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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