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的刻印并不大,若不仔細看,一片紅潤中很難看到。見他果然沒有錯過我的一片苦心,我舒了一口氣,頓時覺得這些日子的思慮辛勞沒有枉費。
我之前跟何妃閑聊時,聽說她一個哥哥是做玉器生意的,有時會送來一些民間新式樣的精巧小玉飾。所以,當我決定送司夜這個禮物后,立刻拿了些圣上賜予下來、從未用過的貴重首飾去聽雨殿找何妃,請她哥哥幫忙打造一個刻有“特殊標記”的玉冠,為此,還特意畫了圖樣給她。
何妃知道我和司夜關系較好,便收下了我的東西,促成了這筆交易。
司夜又沉默著凝望了許久,終于,低聲開口,“我很喜歡。”
嗯?我聽到了什么?有生之年,居然能聽到司夜的認同?
我幾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司夜,甚至有點懷疑自己聽錯,忙不迭道:“你再說一遍?”
他抬頭用看傻子一樣的眼神看著我,蹙起眉頭,“你和老嬤嬤呆久了,耳朵也聾了嗎?”
看見他這熟悉的神情,我立刻放心下來,眼前這人確實是司夜,剛才也沒聽錯,于是喜滋滋地回復道:“你喜歡就好。”
他若有似無地瞥了我一下,將赤玉冠輕輕放下,又抬起胳膊,一把將頭頂那只鑲鉆金冠取了下來。
剎那間,柔滑似緞的墨發如月光傾瀉般披落一身,兩縷長長的鬢角在他頰邊飄蕩,更襯得美人眉目如畫,氣質似仙。
我呆在那里,卻見他伸出手,指了指我,又指了指赤玉冠,理直氣壯地命道:“給我戴上。”
啊?我從驚訝中回神過來,看了看赤玉冠,又看了看他,極其尷尬地一笑,“不是不愿意,我真的……不會梳頭。”
他剛把頭往后微仰,就聽到我這話,眸中閃過一絲不滿。
正此時,沐悅宛如一個救星般從天而降,出現在司夜身后,一邊小心將茶盤放下,一邊盈盈笑道:“郡主當然不會,讓我來。”
說罷,徑直從袖兜里摸出一把檀木梳子,兩只柔白的小手上下翻飛,不一會兒就把赤玉冠端正戴在了司夜頭上,還特意留出了那兩縷飄逸的鬢絲,順著臉頰垂在衣衫上。
且看眼前之人,烏發若墨云,赤冠似流火,眉目深邃俊逸,氣質出塵脫俗,實在是美的驚心動魄。
我忍不住咽下口水,連連頷首贊嘆。
司夜好似不耐一般撇開臉,冷言道:“陸青沒告訴你,姑娘家不要這么直勾勾地盯著男人看么?”
“叮囑了,叮囑了!我哪有直勾勾的,我可是上下打量、全方位看的。”我趕忙解釋,生怕他日后在陸青面前說出來。
他冷哼一聲,似渾不在意般垂下眸,居然沒再出言嘲諷。
看來,我這禮物果真是送的頗得人心啊,連司夜這等難取悅的人也能如此滿意。
我一時覺得眼下的氣氛幾乎可以算得上是溫情脈脈了。能在司夜這里創造這種和諧的氣氛,只有我這樣的機智才能做到吧!
得意忘形之際,我干脆坐在欄上晃動著雙腿,一邊抻胳膊比劃著唱戲的樣子,一邊愉快哼唱:“陌上人如玉啊,公子世無雙……”
“你今日留下來晚膳。”他突然開口打斷我,語氣平靜,眼睛卻只盯著自己的腳尖。
曲調停在嘴邊,我怔愣了一刻,下意識抬頭看看天色。今天中午起得有點晚,閑聊幾句后,現在居然天已將灰,確實到了吃飯的時間。
說起來,我雖常常來蹭茶點和午膳,因陸青的緣故,晚膳卻總是回寒秋殿用的,所以一時間有些遲疑。
“郡主,今日尚食府送了不少好東西過來,不妨一同嘗嘗吧。”沐悅柔聲開口道,不同于司夜一直低著頭,她倒是定定地看著我,毫不掩飾一臉的希冀。
我眼眸轉了轉,也罷,陸青這些天總是忙到很晚,好幾日都不回來用膳了。況且今天是司夜的生辰,一個人過,難免會無聊。于是,我點點頭道:“好啊,不過寒秋殿那邊……”
“我立刻派人去通知。”沐悅歡喜出聲,行了一禮,笑著離開。
明明是發出邀請的人,司夜此時卻好像沒聽到我們對話一般,依舊垂著頭,渾似神游天外。
短暫的寂靜讓我忽然感覺出,他今天好像有點說不出的不一樣,除了剛才居然肯定我的禮物外,人也比平時更加沉默。
少了慣常的冷言冷語,我竟然有點賤賤的不習慣……
“不知尚食府的好東西合不合我的胃口。”為打破尷尬,我沒話找話地冒了一句。
“你什么時候回家?”司夜突然低低問了一句。
“誰知道呢。”說到這個,我就不甚爽快,撇撇嘴道:“圣上還沒發話。不過約莫應該快了,就等陸青哥手上的事忙完吧。”
“很好。”他莫名說了一句,慢慢抬起頭來,幽深的眸子先凝了我一眼,又遠遠擲向泛著灰白的天空,“外面很好。”
我看著他。這個相貌出眾卻人生坎坷的少年,生于闕國王室,困住沂國宮內,外面的世界對他而言,也許不過就是匆忙趕來避難的路上,所見的那些風景。
可是,他卻說很好。
胸口似乎被什么東西壓住般,就連吸入的空氣也粘滯了,我一下子悶的難受。
可今天是他的生辰,應該留下的是美好的回憶,而不是遺憾和傷感。我壓下郁郁的心緒,努力扯出一個大大的笑臉,“等我回去了,會給你寫信,邀你去我家做客。”
“好。”他望著遠處,很快回答。
“東湖閣的書太多了,我實在看不完。等我出去了,你要繼續幫我找那個龍鳳圖騰的寺廟。”
“好。”
“你要堅持走路,不要去管無聊人的言語。”
“……好。”
“你要寄一副畫像給我。我跟你說過吧,我二哥長的也很俊俏,我拿你的畫像回去讓家里的丫鬟們看看,你們兩究竟誰更好看?”
“咦?沒聽清?我再說一遍。”
“找死。”
司夜終于扭過頭來,臉上冷冰冰的,話也冷冰冷的。不過,眼角眉梢卻是舒展著。
“我以為你今日格外友善,只會說好。”我有些遺憾道。
“我一向友善,只是不容傻人。”他淡淡回道。
“你是不是對自己有什么誤解?”
“你是不是真的想死?”
等沐悅令人搬來特制的桌案,布置了滿滿一大圓桌菜肴時,我這才理解,她所說的“尚食府送來不少好東西”絕非是托詞。
見我目瞪口呆的模樣,沐悅笑道:“郡主放心吃吧。”說罷,起手打開了一只手臂大小的玉瓶,瞬時飄出了一股濃郁醇厚的酒香。
“這是圣上御賜的杏兒酒,郡主也來上一些?”沐悅布了兩只半個拳頭那么大的酒盞,一邊斟酒,一邊問道。
我想了想自己的酒量和酒品,連忙搖搖頭。在家便罷了,要是在外面喝酒丟人,陸青指不準要怎么痛心疾首了。
司夜倒也沒有多說,端起沐悅斟好的酒盞,仰脖一飲而盡。
我在一旁瞪大了眼睛,這喝酒的架勢,哪里像是一個出身華貴的少年,分別是山野豪邁的大叔嘛。而且御賜的酒,這樣喝,不浪費嗎?
沐悅卻渾然沒有在意,連忙又給他斟滿,表情極其自然。看樣子,他平時喝酒就是這副架勢。
我放下心來,抄起銀著毫不客氣地大吃特吃起來。待他酒過三巡,我肚子里也進了不少東西,心中暗嘆,難怪宮里這樣壓抑,還有不少人拼命想留在這里,就沖這份味覺享受的奢華,連不是吃貨的我都難免有點心動。
正感嘆著,司夜忽然開口問:“你見過陸青的儀典?”
我愣了一下,反應過來他說的是成人儀典,點點頭道:“嗯,他和我二哥一起,都在家里。”
“他們的……是什么樣子?”司夜又一次舉起斟滿酒的杯盞,凝望著我,低聲問道。
他們的儀典?我瞳孔微擴,腦中立刻浮現出那日的情景來——兩位如圭如璧的出眾少年,在家人的見證下,莊穆佩戴玉冠、跪拜父母天地,斬斷腦后代指胎發的青絲燃于香爐……最終在家中母親的禮謝中莊重地完成儀式,自此成人,與父兄共同擔當起一家的重任來。
思緒飄回,我呼吸一滯。眼前的司夜,并沒有父母長輩為他做這些事情,他的儀典上,有的只是那些冷冰冰一絲不茍地禮官罷了。
要告訴他嗎?這樣的對比會不會太過殘忍。我猶豫著,本想推說忘記,可他一雙深邃的眼眸此時正緊緊盯著我,眸中盛滿了對未知美好的期許,又讓我無法開口拒絕。
我在心里嘆了一口氣。也許在我看來,告訴他這些得不到的東西是一種殘忍,但在他看來,可能是對幸福本能的渴望吧。
思至此,我舔了舔嘴唇,緩緩啟口,將我那天所見的美好情景盡可能詳細地柔聲道來。
他依舊望著我,眼神卻漸漸失了焦,可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眸中的光越來越亮,熠熠生輝,竟堪比天上的星子。
沐悅看著我們,忽然伸手擦了擦眼角,一言不發,輕手輕腳地退下了。
只到我話音落下,他也沒有說話。氣氛靜謐安寧,一時間只有杏兒酒的香氣在空氣里繚繞。
許久,許久,司夜輕輕開口,聲音虛無飄搖,“我小時候,還曾想象過今天會是怎樣的情景。等我成人之時,她會不會很欣慰,家里終于有一個可以依靠的男人了。”
他抬手飲盡手里的酒,臉上帶著少有的落寞,“可是,任我想了那么多次,也沒有想到,她竟然都不愿等到這一天。”
我身軀輕輕顫動了一下,他說的人,應該是曾和他相依為命的母親,常寧公主吧。
“我一直耿耿于懷。回憶之前那些事時,以為自己恨她,似乎也不是。”他唇畔輕輕一翹,拉起一絲苦笑,“我不能釋懷的,是她為什么不肯等一等我,哪怕只是陪我到這一天。”
他眼中帶著無限傷意,長久望著遠遠的虛無,望著虛無里并沒有陪伴他的那個人。我喉頭滾動,像是飲下了一杯苦茶,喉口乃至心肺都萬分酸澀。
半晌,我嘴唇動了幾下,吐出幾個字,“常寧公主也一定想陪伴你的,只是因為病……”
司夜緩緩偏過頭,眸中墨霧翻騰,含著諷刺勾起一側嘴角,一字一字清晰說道:“她是自盡的。”
“嗡”的一聲,仿佛氣血上涌到腦中,我一瞬呆住,不由自主瞪大了眼睛,連連搖頭,“不可能,她……宮里人都知道,常寧宮主是病逝的。”
司夜靜靜看著我,黑濯玉般的眼眸深不見底。
“你,你是不是喝多了?”稍微鎮定下來,我猶豫地看著他,又看了看遠處院子的入口,該不該叫沐悅進來扶他去休息?他今日太累了,心情不好,又喝了不少酒,竟然開始說胡話。
“這點酒算什么。”他冷哼一聲,低低道:“我是闕國人,四五歲就能飲一壇酒了,沒那么容易醉。”
“那你……暈嗎?”我小心盯著他,還是有點懷疑——要不是醉了,怎么會妄議母親的死因。
他倏然站起身來,見我下意識地伸手來扶他,一瞬繃直了身體,無比清晰地嘲道:“你覺得我暈嗎?”
我尷尬地收回手,細細打量他,最終不得不承認:“你,好像是沒醉。”
盡管一足內曲,他依舊步履沉穩地走到欄桿邊,轉身席地坐下,然后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身邊的那塊地板。
這意思是……邀請我一起坐在冰涼的地上?
我剛想擺擺手,但轉瞬發現他眼底如蘊寒針,只得咽下那句話,沒得選擇地在旁與他并肩坐下。
見我還算配合,他臉色緩和了一些,側過臉,低聲問道:“你還記得有一天,替我擋書,被砸到么?”
我和他雖關系熟絡了很多,卻從未挨得如此近。他此刻偏過頭來,一張略微消瘦卻絲毫不減俊美的臉,放大了靠近,讓我瞬間有點慌神,好一會兒,才吶吶答道:“不用謝。”
他嗤笑一聲,恢復了冷峻的樣子,別開頭道:“別自作多情,我只想問你,是不是還記得幫我撿的那本書。”
書?我努力回想了一下,是有一本書。他當時伸長了手去拿,最后卻掉落在一堆書里,由我親自遞給他的,書名叫……
“什么物?”
“克物百鑒。”他淡淡接口,“就是這本書,讓我確定了她不是病逝,是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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