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額上頓時升起兩條黑線,不由自主地往后一退,撤出了陸青的包圍圈。
原本我心里覺得自己和陸青得此喜訊,猶如“劫后余生”,相互支撐慶祝并沒有什么不妥,可被福全這么欲蓋彌彰的一嚷嚷,莫名的生出一絲混亂。
“進來吧。”陸青面上神色分毫未動,束手而立,淡淡說道,坦然地好似什么事也沒發生一般,反而顯得我小人心思了。
我暗自白了他一眼,比起那日醉酒擁抱后慌張的逃竄,陸青現在抱我感覺已經輕車熟路到看不到半分羞澀和慌亂。我甚至有些懷疑之前那個照顧我時誤抓到手都會緊張,還反復交代男女授受不親的那個人不是他。
福全轉過身,從指縫瞄了瞄,才小心翼翼地走進來,賠著笑道:“郡主,我可真的什么都沒看見。”
我心跳一快,惱道:“不是跟你說過,進屋要先敲門嗎。”
剛一說罷,陸青和福全兩人雙雙投來意味深長的眼神,我才覺出似乎有什么不對,不由臉頰一熱,強自鎮定地說道:“你這么急找我,有什么事。”
福全這才回過神來般,收起有幾分怪異的笑容,現出一臉焦急,猶疑問道:“郡主,宮里來人傳旨,來的有位公公是我從前的師傅。他讓我收拾收拾,明日跟他進宮,說……說您不回宮了,這消息可是真?”
我怔了一下,緩緩點頭。
福全先是露出了幾分不敢相信的神情,繼而有些失落地垂下頭,最后帶著一絲勉強的笑意抬起臉,低低說道:“郡主,是要獨自留在這里么?”
我微微蹙眉,看著這個陪伴我許久,如同弟弟一般的小公公,輕聲回道:“我要……回家了。”
福全眼眸中掠過一絲恍惚,半晌兒,他咧開嘴,卻是真心實意地笑了,“回家……郡主可以回家了,真好。小的,小的恭喜郡主。”
“福全……”我有些不忍。
“小的是真心為郡主高興,像郡主這么好的人,就不應該困在那宮里。小的這輩子能碰到過郡主這么好的主人,也算是值了。”他呵呵笑著。
我輕輕嘆了一口氣,道:“你才多大,這輩子長著呢,怎么能說值了。”
“小的不是拍馬屁。”福全慌忙回著,又似想起了什么,補充道:“宮里許多小公公都羨慕小的,包括那次您幫忙求情的六柱。您不知道,每日不用擔驚受怕,吃穿用度都不差,有各種獎賞,對了,還……還有放假,您不知道,他們都說我有多大的福氣呢。”
我心中驟然一酸,這哪是什么福氣,明明都是一樣的少年,殘了身體來服侍別人,已經算是命苦的了。況且我在寒秋殿里,除了把他當做家人以外,也沒有額外給他討過什么好處,哪值得他這般受寵若驚。
“福全,我,我要不想辦法把你從宮里要出來吧?”情緒推動之下,我竟然脫口而出,“將軍府可能不比宮里舒服,不過,我不會把你當下人看,你也不用提心吊膽。”
福全雙目如銅鈴一般,震撼的半晌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兒,整張臉才松了下來,望著我,極其緩慢地搖了搖頭,“我已經入了宮,就不想再出去了,我……我和外面的人不一樣了,在宮中,我才算不上是怪物。”
我想起他身體的殘疾,一瞬明白過來,不禁心里一澀。
“郡主放心,我在宮里一定好好跟著師傅學習,以后也不會混的差。”他揚起一個燦爛的笑臉,安慰我道。
“謝謝福全小弟這些日子對小妹的看顧了。”一直在旁默不作聲的陸青,忽然雙手一抬,對著福全端端行了一禮。
我回過神來,也隨之一禮。在宮中的這一年,我雖沒刻意支使,但日常生活中每一天的吃穿住行,確是實實在在多虧了寒秋殿眾人的照料,尤其是福全,幫我東奔西跑,操了不少心。這一份感謝,他值得。
“陸將軍、郡主,小的受不起。”福全驚慌失措地想躲,卻被我真摯的眼神中定住了身形,他呆愣了片刻,眼中竟然怔怔落下兩行淚。
“我……我去看看晚膳做好了沒有。”他哽咽著,捂著眼睛,逃一般離開。
我默默看著他離開的背影逐漸成了小小的一團,喉嚨中好似堵著一團棉花,有些憋悶。
在我的時代,即便有那么多不公平,可是終究也還有很多公平。而這里,僅僅是人與人之間對等的尊重,對一個小公公來說,就已經珍貴到讓他難以承受。
福全的出現,讓我感傷之余,也想到不用回宮,還有不少事情要處理。
我問陸青借了筆墨,寫了兩封信,托福全帶回宮里。一封給司夜,告訴他我可以回家了,但絕對不會忘了他這個朋友,以后一定會找機會去見他;另一封是交代我的物品歸置。我自己的東西都已經隨身帶著,放在宮里那些圣上的賞賜,就讓福全看著分給寒秋殿的眾人,過于貴重的,他們若是不敢拿,就送到何妃娘娘那里。
總之,那些東西,看似珍貴,實則累贅,我一個都不想要。
福全走后,沒過幾天,我們與成肖將軍告別,正式踏上了回家的路。因為陸青月內去軒城述職即可,算算日子,他還能在府內休息七八天。
許久沒有回家,心情自然是十分雀躍的。從南境胤城回北邊的鉞氏鎮,有一條不需要經京城西望的近路,只是中途時不時會有很多曲折的山坡。為了更快回去,在陸青征求我的意見時,我堅定地選擇了這條近路。
路途的前幾天,我還算生龍活虎,特意穿了簡單便捷的衣服,坐坐馬車,騎騎馬,很是愜意。然后隨著山路顛簸,我居然……暈馬車了!
偏偏路途遙遠,又不能終止行程。我每日暈車暈的不時想吐,吐了之后又渾身乏力沒辦法騎馬,還是只能坐馬車,唯有晚上在客棧里才能略微休息,可還沒緩過勁兒,第二天又要上路了,實在是受盡折磨。
我這才深深相信,老天確實不會只給好處,他指不準在哪里設了絆子呢。
陸青看我一臉生無所戀的模樣,心疼地提議,讓馬車放緩速度,調整行路安排,可我堅決拒絕了。
在我看來,暈車不僅是身體的煎熬,更是心靈的煎熬,即便休息再久,只要一想到即將要走的路,還是會難受,倒不如加快腳程,早點到了就早點結束這種折磨。陸青拗不過我,雖然他也有自己的馬車,平時更多在騎馬,但還是不時抽空過來看我。
臨近家鄉的最后一段路,我幾乎要虛脫了。東西是吃不下了,卻還是扶著樹吐了半天清水,等我漱口后坐回馬車的時候,已經難受的有些恍惚了。
我似睡非睡地半躺著,由于虛弱坐不直,腰幾乎全部斜靠在軟墊上。之前坐著的時候覺得還好,如今身體的全部力量放在這墊子上,但凡馬車有些顛簸,就覺得腰就像一下下直接磕在車梁之上,酸痛不已,只能不停自我安慰,就快到了,就快到了。
煎熬中,馬車突然停了下來,我懶得睜眼,背過手,揉了揉腰,讓它短暫舒適一下。與此同時,我聽到有人上車的聲音——簾子打開,一陣清風吹進來,帶著熟悉的氣息,是陸青又來看我了。
我閉著眼,沒有力氣說話,只抬抬手,做了一個前行的姿勢。果然,沒一會兒,馬車又動了起來。
我迷迷糊糊中感覺到有人抽走了背后的軟墊,下一瞬,身體被一只溫柔的手整個帶入一個熟悉的環抱。聞著身后清爽的氣息,我有點懵懂地想,難怪沒有聽到陸青下車的聲音,他還留在車上。
馬車車廂狹窄,他靠在廂壁上,右臂將我輕柔攬在懷中,用自己的身體做了一個軟隔,卸去馬車顛簸的力道,又用薄毯牢牢裹著我,把我包的好似一顆蠶繭。
我把腦袋倚在他右肩上,緩緩睜開眼睛,仰臉正對上他好看的下頜。陸青覺察到我的注視,低下頭,一雙如水般清潤的眸子靜靜看著我,目光中是無盡的憐惜。
“你好好睡一會兒。”他輕聲道,低啞的聲音帶著柔和的吐息,仿佛有蠱惑的力量一般,讓我腦中的嗡鳴之聲莫名停了下來。
我不甚清醒地看著他,因為身體的虛弱,讓平日里思緒過多的心無暇旁顧,我此時什么都不想,呆呆盯著陸青如玉的容顏,覺得——他真好看啊。
倚在陸青懷里,這感覺自然比靠著軟墊要好受很多,且不說我幾乎感覺不出馬車在行走,單是他身上淡淡清爽的氣息,就讓我燥亂的感覺慢慢平和下來,好似這么多天的疲勞,終于找到一個放松的方式。
恍恍惚惚間,我無意識地小心蜷了蜷身體,更努力地往他懷里拱了拱,一邊貪戀地吸著他身上的味道,一邊伸出手抓著他的衣衫,竟然如愿以償地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停在一個客棧前,陸青展臂將我連著毯子整個抱下馬車,感受到外面的涼風拂面,我這才終于睜開眼睛,抬頭發現,天已經擦黑了。
“醒了?”頭頂上傳來輕柔的詢問。我揚起臉,這才發覺自己尚被包成一團在陸青懷里,慢慢清醒的同時,也找回了剛才在馬車里迷迷瞪瞪的記憶,瞬間臉紅成一團,就要掙扎著落地。
“慢慢來。”陸青無奈地低聲道,騰出一只手,替我解開纏繞的薄毯,這才把我放下地來。
我本來有些窘困,但見他伸展身軀時猛然一下蹙緊的眉,后知后覺地有些擔憂,吭哧著開口:“陸青哥,你……你的傷。”為護著我,他一直以相同的姿勢蜷在馬車上,本就身體有傷,一定不好受。
“無妨。”他輕揚秀眉,淡淡道。
我望著他,內心十分糾結,雖然早就決定,等陸青差不多傷好后,要適當保持距離,以正常兄妹的狀態相處,可是剛剛……迷迷糊糊中不但沒保持距離,還十分親近。
我心中有一絲惱意,卻又不能明說,嘆了一口氣,道:“你下次再不要這樣了!”
“為什么?”他迅速回道,定定盯著我。
“你,你的傷還沒有好,碰到了怎么辦,不是自找苦吃嗎?”看著他這副模樣,我不忍說穿,只好別開臉,找了其他理由。
他聽聞此言,竟是舒了一口氣,低低笑了一聲,用只有我能聽到的聲音說道:“現在擔心我的傷口,剛才是誰,像只小兔子一樣,一直往我懷里拱……”
話說到這里,他聲音突然低啞到失聲,頰上飛起淡淡兩抹緋紅,眼睛卻亮的驚人,瞥了我一眼后,故作鎮定地移開目光。
“我……先去安排住處。”他說罷,迅速轉身離去。
剛才那一刻,他附耳說的話,不管是聲音還是氣息,都輕輕吐在我臉上,也將我臉頰耳根燒紅。見他離開,我也松了一口氣,說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好似百爪撓心,不得安寧,卻又有一點點不知名的甜蜜。
我站了一會兒,這才想到一個問題,陸青一向淡漠,甚至被我懷疑有親密接觸恐懼癥,對女德更是在乎,那,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開始這么不拘謹的呢?
第二日早上,我由于頭天休息的還算好,加上有心疏離,所以一早就表現出精神煥發的樣子,趕緊跟陸青說不必顧著我了。他倒也沒多說什么,好在距離鉞氏鎮已經很近了,我也不必太過擔心路上的折磨。
約莫三個小時之后,原本寂靜的路上逐漸有了人聲。我忍不住將車廂側簾打起,趴在窗沿往外看,眼前的風景越來越熟悉,沒多時,馬車已經噠噠地進了鉞氏鎮。
說起來,不過是一年的時間,我卻仿佛離鄉多年一樣,貪婪地看著路旁的街道、人群,就連路邊賣菜的小販,也覺得份外親切。
就在我唏噓之際,馬車突然轉了一個彎兒,幾步之后,一座再熟悉不過的府邸出現在視野里,令我驀然呆愣住。
車放緩了速度,逐漸穩穩停下,陸青利索地下了馬,上前打簾,對著我笑著說:“小妹,我們回家了。”
我慢慢走下馬車,一步步走到府邸門前,再舉步不前,心中竟恍然中生出近鄉情怯的感覺,呆在原地默默不語。
陸青靜靜站在我身側,也不出言催促,一同駐步。
“歌兒!”一聲女子的低呼從府門里傳出,我不禁渾身一顫。
經車夫通報,早就大開的門里,一個柔弱的婦人撞撞跌跌地沖出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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