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光從地上像狗一樣趴著的張簿實身上移開,緩緩移向季蒼,眸中好似點著一團火般,將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睛燒的通紅。她緊緊抿嘴,唇上顯出泛著血色的齒痕,秀麗的臉上除了憔悴,還交織著仇恨、不甘,以及絕望。
“你,從未認得我?”她嗓音好似撕裂一般,盯著季蒼問道。
季蒼面露不忍,卻只能緩緩搖頭,偏開臉,轉身離開。
“我記住了。”就在擦肩而過的時候,許枳最后輕聲說著,好似口中含著一塊萬年不化的寒冰,語氣冷的令人心中一凜。
“十五年了,她當時的口氣和今天最后那句話一模一樣。”季蒼夫子淡淡道。這一段故事,他講了約莫半個時辰,雖然時過境遷,語氣平靜,但臨到最后,眸中還是閃過一絲惆悵。
“那之后,夫子你就四處游歷,雖對外宣稱是南嶼人,但是再沒回去過?”我嘆了一口氣。
季蒼夫子雖然沒有細說,但不得已背井離鄉肯定還有一段不愿回想的過往。即便許枳的遭遇很可憐,可我還是覺得,夫子毫不知情,何錯之有,卻被許枳連帶著記恨至今,實在比竇娥還冤。
“我并不想再見到張簿實。”季蒼夫子點點頭,嘆道:“聽褚縣令說,他去年買了開原縣縣令一職,因為許家老爺早已過世,就帶著許枳一同從南嶼搬到了開原。”
“是許枳故意安排的么?”我想起許枳在馬車上說的話,似乎夫子被牽扯就是她讓張簿實做的。
這樣一想,我腦中浮現出一個更加可怕的念頭,有些猶疑地開口道:“聽聞戶部那個大官受賄一向做的隱秘,為何偏偏在張簿實這里露了馬腳,難道……”
“受賄案確有人告密,還提供了張簿實協助戶部大官收受賄賂的證據。只是,那個告密人沒有留下半點線索。”季蒼夫子淡淡道。
我默了一瞬,終究沒有把那份猜測說出口,只轉口道:“張簿實成了階下囚,她好像沒有受半分牽連,真是不易。”
季蒼夫子輕輕一笑,“據說,張簿實把所有罪責都攬在自己一人身上,許家又是富庶之家,除了折沒部分家產,沒有影響到許枳及家人。”
“張簿實雖然可惡,但好像真的很喜歡他夫人。”
季蒼夫子清冷的面上略微有一絲動容,道:“褚縣令曾說,不明白張簿實家境優渥,又當了縣令,為何還要冒險跟戶部孫達往來,替他辦事。張這個人,自卑心重,其實……當年并不貪財。”
我隱約覺得猜出了季蒼夫子話外的意思——張簿實這么做,也許只是為了在許枳面前找一份尊嚴吧。
可是,已經做錯的事無法彌補,還想用另一些錯事來掩飾,實在不知該說他是愚蠢還是癡傻。但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即便是癡情,做壞事就是要付出代價。天網恢恢,他終究把自己送進了牢房。
“夫子,你真的是季家后人嗎?”我冷不丁壓低聲音問道:“張簿實和許枳好像很肯定啊。”
“當然不是。”季蒼夫子毫不猶豫地回道:“張簿實不過是和我同居一室時,無意看到了一些他以為的證據。”
“那你是誰?”
他頓了頓,淡淡一笑道:“我是季蒼,僅此而已。”
從書塾回來,我尚還沉浸在夫子告知的往事中,因那個肌膚瑩白如玉的美麗女子心生悵然。
許枳,一個從小生活富足、萬事順遂的女子,遭遇了那等不堪的事,為何能與張簿實真的結成夫妻,而又在十五年后還要設計陷害他和夫子?難道這些年來,支撐她的,就是對這兩個人的無盡仇恨么?
可是季蒼夫子何其無辜啊,究竟是因為許枳誤以為他知情,還是正因為他不知情,才會這么恨他呢?
我正想著,秋香輕輕走過來,遞給我一個布袋,說道:“小姐,這是陸青少爺給你的。”
“陸青?他不是早就走了嗎?”我疑道。
“是走了,又折返回來,說要交給你一樣東西。你沒在家,他就放下來。”秋香笑嘻嘻說道:“陸青少爺相貌能力樣樣出眾,還這么貼心,小姐真是好福氣。”
我接過布袋,頓了一頓,正式囑咐道:“秋香,我和陸青只是兄妹,并無男女之情。以后不要再開這種玩笑,讓人尷尬。”
秋香一雙美目睜大,迷茫道:“可是,大家不都看在眼里,就連夫人……”
我故作不悅,皺眉道:“秋香,我都這么說了,你還不信?”
秋香猶疑地看著我,似乎覺得我面上神色是真,這才支吾道:“我記住了,陸青少爺那邊……”
“他也和我所想一樣。”
秋香半信半疑,嘟囔道:“我也分不出你們是鬧脾氣還是怎樣,不過我覺得陸青少爺……”
“秋香!”我難得嚴厲地瞥了她一眼。
接連被打斷話題,她終于面色一整,連忙擺手道:“我不說了。小姐說什么就是什么吧。”
“好吧,去幫我端點吃的來,我餓了。”我無奈道,打發她出去了,這才打開手中的布袋。
袋中裝著的是一副折疊起來的手繪地圖,一封信。
我展開地圖,竟然有半個人大小。上面細致地畫了從鉞氏鎮到云合城的路線,仔仔細細標記每一處可以歇腳的城鎮驛站,每一段路途大概消耗的時間,每一點需要注意的事項……簡直巨細無遺,足見繪圖之人耗費心思之沉。
看著這熟悉的雋秀內斂的筆跡,我沉默不語。
世上除了陸青,還有誰能為了我,細心妥帖至斯,做到如此地步?
明明那日,在我們曾相依為命的寒秋殿前,我錯怪他偷看我的本子后,又不得已說了傷人的話。回府之后,他看似一切如常,卻再沒有單獨和我說過話,眼角眉梢也不見了幾乎可以融化人心的暖意。
府內的人見到的還是那個沉靜淡泊的陸青,而我曾見過的,那個溫柔炙熱、會從眼眸深處綻放光華的陸青,卻消失了。
還是深深傷了心吧……
我不知他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沒有告訴任何人,獨自一筆筆描摹出鉞氏鎮到云合城的距離,刻畫出這世界上絕無僅有的地圖。
他是世間無雙的良人,奈何癡心錯付。
我鼻頭一酸,眼前驀然泛起了一層水霧,只得努力眨眼,止住將欲掉下的眼淚,默默將地圖收好。
又展開信箋,依舊是熟悉的字跡:云合路途遙遠,出發之前一定告知,容我妥善安排,謹防意外。
落筆:兄長陸青。
啪嗒一聲,有水滴剎那間從我眼眶涌出,快速劃過面頰,掉落在信紙上,湮開了最后的“兄長”二字。
這一刻,我心臟好似被人一把攥緊,驟然抽痛過后,是千萬根針扎般細細密密地疼,喉嚨里更似堵著一塊巨石,哽咽難言。
我說的話,他確實聽進去,記下了,可為什么我覺得這么難受,甚至會哭呢?是為他的貼心,他的呵護,還是他的“自知”?
奇怪,即便認為自己的決定沒有錯,即便是這樣主動傷人的我,還會這么傷心嗎?
冬去春來,進了四月初,處處春意盎然。城西之外,我時常獨自練習騎馬的草地更是翠色茵茵,一片繁盛。
自從一月末收到司夜寄信,稱他確定要在五月去西境一趟,屆時可把我捎上順便后,我立刻以陪司夜王爺挑選封地為由,告知了家人可能要出趟遠門的事情。
娘雖然覺得有些不妥,但耐不住我反復求情。
我表示出十分想出門見識一番的渴望,又說司夜在宮中對我何等照顧,應有所回報,陪他去這一趟。
在我“無恥”的演技下,娘終于松口答應了此事,只說我一個姑娘家也不太方便,定要再安排些人和我同行。我自然一口答應,心里想的卻是,等到了那時候,就借由王爺之口把跟班們推掉便好。
想到前段路能蹭蹭王爺馬車,后段還是要靠自己,甚至還要孤身前往深山,我這幾個月來一直積極地進行著個人生存能力提升。
比方說,蹭到黃大夫那里學一學醫療護理、草藥辨別;跟在季蒼夫子后面討教有用的地理知識、看星定位;鉆進廚房學習生火煮飯;還憑著記憶把以前在現代學的女子防身術每天都比劃幾遍……雖說每樣都學得馬馬虎虎,但是基本用用還是可以的。
家人并不知曉我的心思,只道我是性情轉變,從以前的懶懶散散變成現在的興趣繁多。他們咂舌驚訝之余,并沒有多阻攔。除了我有次點火差點把廚房燒著,弄得整個院子濃煙滾滾,嗆得人涕淚交流,被趙廚娘數落了幾句,其他時候,大家都還是持觀望式的鼓勵。
尤其是秋香,即便一雙美目里時常流露出對我“不務正業”的淡淡擔憂,只要沒在外人面前有失身份,她就忍著沒說什么。
畢竟,他們覺得這些東西我以后都用不上,現在不過是一時好奇而已,也沒做什么壞事,就權當玩一玩。
有兩個我一早想到的最佳“旅行”咨詢對象,反而沒能怎么用上。
一個是卿吟,曾外出走商過,肯定會有不少寶貴經驗。可惜她年后沒多久,又跟著她爹出門了,只來得及留給我一份獨家自制的地圖和聯絡方式。
另一個是劉一兄。他自小在外漂泊,還能照拂眾多流民乞兒,“戶外履歷”定是不凡。但是,我托小乞兒小虎和六斤各問過一次,都說劉一年前交代一個年紀大點的乞兒照顧大家后,就離開鉞氏鎮不知去了哪里,直到現在還沒回來。
陶正也曾偶然提及,自上次在開曲縣一聚后,就再沒見過封無和夏曉。他去打聽過,胭脂林家的小廝,稱少爺因事外出,堂管夏曉也離開了胭脂坊。再問其余情況,這小廝也含含糊糊,說不明白了。
我暗自猜測,該不會是劉一兄帶上妹妹換了根據地,所以封無也跟著去了吧。雖有點無法理解,但林家沒有報官,劉一兄走前也有交代,說明他們應該沒發生什么不好的事,我也就沒有放在心上。
原定的五月之約就快到了,宮里忽然來了封信,落款是沐悅,稱司夜病了不便活動,外出之事暫且擱置。
因沐悅不怎么識字,這封信應該是托人代筆,寫的極其簡單,只寥寥數筆,連司夜是什么病,現下什么情況了都沒有交代。
正因為這樣,我心中忐忑不安,疑心司夜身體欠安到何等地步,才會連信都無法自己書寫。思慮了一天,我托娘去信肅太師府,請他幫忙請示圣上,準我進宮探望一下舊友。
兩日后,我得到圣上恩準,并傳話——我享有“安樂郡主”譽稱,今后但凡進宮,到宮外直接請侍官通報便可,無需提前奏請。我聞言苦笑,之前被困宮中時每日想著念著要出來,如今竟還順便得了這便利特權。
擔心司夜,我翌日一大早就出發,一路奔波后,終于下午到了京城西望,絲毫沒有耽誤地趕到宮中。
鳳悟殿門前應門的照舊是福全,看他一臉笑嘻嘻、毫不吃驚的模樣,定是早得知我要來的消息。同時,我也些微放下心來——福全這樣輕松,司夜定然沒有什么大礙。
“福全,司夜生的什么病?現在什么情況?”我一進去,就開口問詢。
“王爺前些日子不小心染了風寒,吃了御醫開的藥,這幾天已經沒什么大礙了。”福全笑答:“郡主,你去廳里坐會兒,我去看看王爺午睡醒了沒有,順便給您通報一聲。”
我舒了口氣,一把拉住他,“別麻煩了,我自己去看看,要是還在睡著,咱們就不吵他了。”
“您要自己去王爺屋子?”福全瞪大了眼睛。
“是啊。”我理所當然地回道。
探病、探病,不就是要自己去探嗎,難道還讓病人出來接見?
“可是……”福全欲言又止,目光閃爍。
我微微蹙眉,不明所以,繼而忽然想到司夜之前隱瞞去除君銜一事,不由得懷疑——該不會他又有什么事故意瞞著我吧?難道真有什么不好的病?
心中一急,我抬腳就往里走。
福全忙不迭地追上來,連聲喚道:“郡主,您等等。”
“福全,司夜要有什么事,千萬別瞞我。”我邊走邊道。
“沒有、沒有。”福全連連擺手,眼神極其微妙,支吾道:“只怕有些不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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