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自然也是擔心的,但遠沒有自己預想的那么擔憂。
似乎天下已經沒有會令他茶飯不思的大事,他體會不到痛苦,江山得來容易,坐享其成那么久,越來越不覺得有什么事情需要擔驚受怕。
就連當年的路林山一案,現在想來也許也是過于小題大做。
園中陽光滿溢,花香四方,自是一派生生不息好光景。
思憶當年杏樹下,宛轉輕吟水生風,
嘆回路林繞亭過,藥香依舊柳沉沉。
“我這是怎么了?”皇上喃喃自問。
這樹下曾有過的美好,風中含水,聲如月華。
杏樹下,樹枝搖動,落下纏纏如影。
他似乎還記得,還不曾完全忘記。
雖然,他早已不提起。
皇上的嘴角微微上揚,淺淡無聲的微笑,似在嘲笑自己:如何提起?身邊那些人都已不再,何人還會與他同憶過往的一切?
究竟是不是一場秋雨降下之前的夢?
皇上搖了搖頭,他想不起來了。
記不起那澄凈如風的面容,柳梢花下,笑笑水光枝椏暖。
一陣夏日微風,卻是吹透衣裳,泠泠汗濕,忍不住打了哆嗦。
好似驚擾了園中的花草,霎時間,柳梢影下故人來。
那身形面容,宛若新生,白鶴云飛過,皇上揉了揉眼睛,想要看得更真切些。
卻是故人千丈遠,歸返遙無期。
回過神來,身上的汗干了大半。只留一陣夏日涼風透骨寒。
怎會這樣?
分明是霓裳輕搖,繡帶飄揚,悠悠裙卷不沾塵,怎么說不見就不見了。
努力追尋一番,想要再這影影幢幢中見得驚鴻一現,卻發現之前所見只是思憶潮涌,才會睹物思人。
再怎么努力,也想不起來那人的面容。
像過去的季節,蒙上了秋霜,東霧。而到了夏天卻忘記融化,永遠封存在迷惑和如煙夢境之中。
人的記憶也會被一種無情的東西包裹起來嗎?再也無法找到原來的樣子,哪怕獨眠的夢中,一絲通往過去的縫隙都不愿留給他嗎?
他要的也許多了一點,得到的也許也多了一些。
而自己付出的終究是少了,相比自己所擁有的一切,他付出的實在過于吝嗇。
皇上笑了。笑自己,竟然記不得以前的事,竟然還會想起以前曾發生過什么。
也許是因為昨晚的夢,也許是因為早晨的那些煩心事。
除了感嘆光陰瞬息,歲月如流,還能有什么呢?
正思量間,一位白衣男子翩然而至,躬身行禮。
謙然道:“皇上,好久不見。”
謙和的態度,溫柔的聲音。皇上轉身,道:“走著走著,不知怎么就來了這里。先生一切都好嗎?”
“都好。自然是一切都好。”
白衣男子繞過皇上身邊,將幾盆地上的芍藥搬到石頭砌的圍欄上,又將新的茉莉放到山茶前方。
“春之日,草薰木欣,可以導和納新;夏之日,風緩潺湲,香若蓮房;秋日,水與階平,香裊詩興;冬日,賞雪烹茶,星辰循軌。”
皇上悠悠道來,摘去一瓣焦黃的花瓣,輕輕捻在指間。
“沒想到路林山還和以前一樣。這些年來,先生的臉上也看不出歲月匆匆過,光陰如水流。”
“皇上也沒有什么變化,倒是相比以前,您說話和走路的樣子都更從容了。”
皇上輕輕嘆了口氣,“從容也談不上,在自己的宮內散步,自然是從容的,若是皇帝在自己宮中都無法從容,這天下只怕也沒有百姓從容之地了。說來,不論如何也不能任由自己成為如此的皇帝啊。”
白衣男子點了點頭,又整理起幾株芍藥,芍藥已經開了又謝了,花盆周圍生了不少野草,倒是自成一片矮小的林子,讓人不記得曾經這里開過怎樣的花。
曾經這里又是怎樣的光景呢?
白衣男子的眼角閃過一絲星光,手也漸漸停了下來,花盆打理完了,天底下好像也就沒有別的事等著他去做了。
只聽皇上在他身后幽幽說道:“不瞞先生,從容也許只是感覺不到什么。好像這些年來,這心靈愈發變得遲鈍,總是蒙著一層灰,一層霧氣。大臣們喜好爭論孰是孰非,總要在朝堂上爭出個理來,有時候的確有人對,有時候,什么是非道理,不過是爭得面紅耳赤,給龍椅上的人看,倒是朕最不以為然,好像這天下沒什么大事,真的沒什么大事一樣。”
“那是皇上您的修為高人一等。”白衣男子道。
“先生這是在說笑,朕明白,怎么可能沒事,天下沒有真正太平的時候,不過是暫時的四海平靜,弄不好哪一天九州一處異變生,天下從此難安寧。”皇上將花瓣遞到男子手中。
塵世紛紛難相忘,浮華誰人易輕放。
白衣男子接過花瓣,拿過一只竹籃,輕輕放入其中。
“皇上今日前來路林山,可是有什么心事?雖然我已經幫不上皇上什么忙,倘若皇上想找個人閑聊幾句,我倒是沒有什么事要做,不如將茶再煮上......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皇上沒有拒絕,向石桌移了幾步,緩緩道:“心事倒也談不上,各地的確發生了不少事,朝中大臣一時間也沒有什么主意,好像誰說的都對,每個人擔心的都合情合理,朕這個做皇帝的好像遠沒有他們想得周全。”
白衣男子呵呵一笑,“那是自然,眾臣受朝廷俸祿,理當為皇上分憂解難,何況都是讀書人,以自身所學謀百姓安康,也是這些人如朝為官時堅定不移的信念。他們吵吵鬧鬧,非要爭出是非對錯,也是為了皇上的江山不是嗎?”
“朕的江山。”皇上邊笑邊搖著頭意味深長地重復了一遍。
“聊點別的吧。路林山風景秀美,不要辜負如此景色。
那么多年了。想不到今日走著走著就走來了這里。”
“是嗎?細細回想,的確是有些年歲了。”白衣男子也緩步來到石桌旁,桌上清水凜凜,煮著的茶,剛熄了火,他伸手取了些黑漆漆曬干的枝條,又把火生著了。
“不用麻煩,夏季暑熱,不必煮茶了。”
皇上道。
“也好,方才這茶已經煮出了香味,待放置一會,涼了再飲,兼能清涼解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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