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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十五這一日,天降大雪。
前夜里不過是稀稀,下得也不是很痛快,轉到這日午間便已是鵝毛覆了一地,到傍晚時更積到了腳踝。
江離洲已經在房前院里的雪中站了多時。
自江離洲居住的這處小宅子望出去,天際山間皆是雪色,一片白白茫茫,倒有些如陶公所說的“凄凄歲暮風,翳翳經日雪。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的景致。
江離洲白日里扎好了兩只紅燈籠,等到天色將黒了,吩咐小僮掛在院門兩旁,并囑咐千萬要盯著,莫讓風熄了燈火。
兩只大紅燈籠在寒風中映著皚皚白雪,遠遠看著也頗喜慶溫暖。
小僮嘟囔道:“放心吧,今晚夜色好著呢,不點燈籠也能見得著上山的路。”
江離洲走到院門外立了會兒,凝望宅前小路一陣。
小路略彎,直通往山下,四處無遮蔽,若是有人來,在山腳就能被瞧到。
山上的氣候比不得山腳下的城鎮,不過十一月中,雪已接連下了好幾場,用小僮的話說,下得像是不要錢似的。
那時小僮還擔憂,若是這么下下去,大雪封了山,他們倆要在山上捱這個冬日恐怕困難些。小僮想著說服他搬到山下城里去,城里也有自家的院落,四鄰也是或欽佩或愛慕江離洲的,吃食日用總有人送來,依他們這位公子對自己日常起居不甚留心的性子,有旁人照應總歸是好些。
但江離洲覺得在山上住著更合他意,山上清凈,人也不多嘴也不雜。
更何況他在等一個人,那個人只認得他住的這個山,若是搬到別處去,那人尋不到,再相見恐怕就難了。
小僮氣鼓鼓的,“你自三月等到十一月了,再等下去大雪封了山,神仙怕也上不來。我們留個字條,就說搬到城里去住了,你那個朋友有心來的話,總能找到你的。”
江離洲笑一笑,“就怕那個朋友沒有心啊。”
今日這一等,便到了半夜里。
正擔憂是不是大雪已厚使上山路難行,子時,有人提著一盞燈,自山腳走來。
先是遠遠見著一個在夜雪中蹣跚獨行上山的身影,撐著一把有些殘破的紙傘,將頭臉遮住了,擋著被風挾著往面上拍打的雨雪,慢吞吞朝他這處行來。
江離洲笑看著那人慢慢走近,等到來人將傘抬起,見著他,未顧及其他,先笑著問他道:
“江離洲,你那小師妹尋到沒有?”
面有刀疤難掩無二姿色,嗓音低啞不蓋黃鶯之質,著一身紅衣,背一把巨刀,與他說笑時,遠遠處破空竄來一只黑色巨鴉,圍著她盤旋了一陣,小心翼翼落下來,立在她肩頭。
這不是花三還能是誰?
江離洲眼看久等的人終是就這么來了,欣喜笑著將她傘接過了,將她往屋內帶,又吩咐小僮去熱茶熱酒。
“約的是十四,我昨日等了你一日,擔憂你途中又有些別的什么變故被耽擱住了,還想著若是今日子時你仍未到,我便要下山去往五莊沿路尋你了。”
花三低咳一聲,“三月時在不蘭城受了重傷,此后又經了些詭異事,花主和二主為免我再出事,原本是不允我出五莊的。但我既與你約好了,就不敢食言。前幾日大公子掩著我出來的,路上遇了些怪奇事,身子又未痊愈利索,行得慢,耽擱得久了一些。”
江離洲細細睇她略顯蒼白的臉色,安撫道:“無妨,我已從徐厚信里得知,不過一些內傷一些皮肉傷,你在我這處安心調養幾日。徐厚既能送你出莊,他必有應對的法子,花黍離那處你自不用擔憂。花黍離若是要個交待,讓他親自上門找我便是了。”
花三感激笑一笑,又咳幾聲,“有離洲在,我便放心了。”
江離洲看她,瘦了些,有些虛弱,說話也是有氣無力的樣子,忍著咳嗽不肯叫他知曉。
怕是傷重得很。
想到徐厚來的三封信里說到的事,再想到他初初見她時她一身精力無處安放的活潑模樣,有些心疼她,嘆道:“桑哥兒,你不該活成這樣子。”
花三笑一笑,“你喚我這聲,倒讓我想起葵歌了,我也有多時未見她了,不知她過得如何了。”
江離洲笑道:“我接徐厚來信后,去了歌山她那兒尋了幾味難得的草藥,也替你探了她,仍舊是老樣子,怕她憂心又哭,沒敢跟她說你的傷勢。但她已從宋且那兒得知你這兩三年的事,還是跟我憂心痛哭了一陣子。”
花三默然,垂下眼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問江離洲:“宋且待她如何?”
“我看著是極好的。”宋且怕妻的名聲已經在江湖中傳開了,他此番去了歌山,想著花三怕是要問劉葵歌近況,便托詞小住了幾日,看那夫妻二人倒如并蒂芙蓉琴瑟和鳴的。傳言的宋且怕妻也是真事,劉葵歌哪怕只是蹙個眉,宋且也是如臨大敵,生怕劉葵歌是受了什么委屈,恨不能把一顆心都挖出來獻給小娘子,江離洲在旁看得好笑得很。
“那便好了。我原本還擔憂葵歌不能言語,被宋且欺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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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去,離洲說她二人是極好的,便是極好了。”花三低喃,笑也無力了,眼皮微微耷下,眼內略有些渙散。
行路一日,又是在夜里冒雪上的山,花三已經極累了。
江離洲將她引到小房內,看她躺下了,細心妥帖為她壓實了被角。
花三掙扎又清醒,低聲道,“離洲,我有許多事要與你說來著,這半年多來許多奇怪事,只是我今日太累了。”她上山前還想著今夜若能效仿前朝文人雅士秉燭風雪夜談,也不失為一樁美事,沒成想身子破敗至此,不過才上山便已支持不住了。
江離洲柔聲安撫道:“無妨,來日方長,山下城中有個茶鋪,茶點美味,我明日帶你去,你再與我細說。”他從徐厚信中大概知曉她這幾月的事,信里不過輕描淡寫幾句,但怕從她口中聽到的又是另一番情景。
花三眼皮越來越沉了,模糊應了一聲,安心睡下。
她與江離洲之間,從來不需別的客套話,他懂她,她也懂他,知己之間也不過如此了。
她與他淵源頗深,二人之間的交情,若要仔細追究起來,怕不止只從始元三年相遇時候說起。
始元三年啊,那一年,真是發生了許多事啊。
花三入睡前,江離洲又聽著她嘟囔了一句,江離洲聽罷,笑出聲,一手覆在她高燒的額上,蓋住了她的眼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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