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聞腕上這串金鈴還有這般來由,下意識間,我連忙將手腕給握住。
若非虛言,他往昔借勝男之名,贈我金鈴是何意?!
如觸動什么高深禁制般,越想下去,我內心就越發焦躁不安。要知道,有些情愫一旦超越了人的接受能力,那便是種負擔。
比如男女感情。
已有蘇逸舟這個先例,我不想再多霍子陵這個后者;命里犯桃花,聽起來風流多趣,然個中滋味只有當事人自己知道。
真知我者,亦明白我從來不喜歡把一是一,二是二的事情復雜化。
“也對,你此時避著我,不愿意見我,是理所當然的。”
當下,我們各自心中各有困頓,誰也邁不出那一步去打破僵局,就如同避而不見,知而不語的狀況,只能讓無聲與陌路繼續猖獗著。
風過無痕,他記憶中冷呆刻板的臉上,此時忽顯出了倦色與迷茫,迎頭占在四下涌動的風中,蕭瑟地如深秋將落的枯葉。
“我早已不敢多奢求什么,如今你視我為敵,還能有機會讓你聽聽我的牢騷話,已經足夠了。”
說著,霍子陵慢慢曲下身,席地盤坐;此時蒼穹之上星光璀璨,他昂著頭癡癡地仰望著漫天星河,神色恍惚間,悲從中來。
他的情緒像潮水,低落后又涌起:“阿姐扔下我孤零零一個人,除了一具冰冷的尸首,連只言片語都未曾留下,就這么無聲無息地走了。你覺不覺得,人生不管如何風光,到頭來,終究是孤寂落魄收場,是吧?”
他言詞間的迷茫,如重重狠拳擂在胸口,讓人喘息不過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此時談及故人,滿心愧疚如洪水爆發,逼出軟弱迷住了雙眼。
若要計較這其中是是非非,對對錯錯,我無疑是那個理虧的一方。
他喃喃道:“阿姐說得對,我的確是活得挺不自在,也挺壓抑的一個人;可什么樣的人生,真能由人自己選擇?我似乎毫無感覺。你知道嗎,我幼時父母在沙場上雙雙殉國,祖父聞訊后將鐵槍交到我手里,并告誡我,霍家今后的欣榮衰敗,就落在了我肩頭上了。臨危受命時,那時我才三歲。”
歲月因他的無意回憶,莫名染上了蒼涼。
“為不辜負祖父殷期,在接下來十余載寒暑中,我一雙手磨出了老繭,身上落下數不清的大小傷疤。祖父說,練武之人要性子穩重,所以曾經愛笑的我不再輕易展露笑顏,怕被祖父責怪輕浮;祖父說,我乃霍家唯一的希望,萬不可玩物喪志,所以逼著我親手打死了生辰時母親送給我的小狗;祖父說,上陣殺敵要有無畏勇氣和膽色,所以每年秋獵時分,祖父都會把我一人放逐深山,斗虎殺狼,一歷練便是十二年。”
回想著種種磨難成長經歷,霍子陵此時不是埋怨滿面,反而一股如螢火般微弱的欣慰與眷戀,在他撲閃的眸子中涌動著,輝映漫天星光。
他笑了笑,無比溫和地說上:“小時候,阿姐她總是喜歡拿著奇奇怪怪的事,逗我笑,每每被祖父發現我們姐弟廝混在一起,走得太親近,必遭來頓狠打;可祖父越罰得狠,阿姐就越發叛逆,就越對我好。偷偷給我送藥,給我擦傷,給我添衣,給我送食,給我開導;其實她為我做的一切,我都清楚,她怕我被祖父馴化成了一個不哭不笑,沒有七情六欲,只知殺敵衛國的怪物。所有人眼中,她是個事事都爭著要強的霍家長女,然其實呢,不過是想我肩上的擔子沒那么沉,沒那么重而已。”
她們姐弟的過去,聽到此,我已經是淚盈滿眶。
世上哪有所謂的“強人”,那些要強,不過是為了堵住悠悠眾口,然其內心也不過如所有人一般,是團軟肉而已。
“其實那晚宮變,我猜到你會借助榮華苑的密道出宮,選擇榮華苑距離最近的西面金門出逃;而阿姐她似乎也預料到這點,于是先我一步開口,主動向王上請命把守金門。想來,她亦是怕我左右為難,進而承擔下我敢想不敢違的事。”
原來,金門出逃整件事中還存有這么番原委,此時借霍子陵的口完整地拼湊在一塊,更把這根扎在心頭自責的刺深了好幾分。
我欠的是勝男一條命,難道此時區區一個道歉,不應該嗎?
想到此,躲在土地公廟后的我,手顫抖不止,腕上金鈴顫得叮叮作響,極力地醞釀著心中勇氣,欲現身給個說法。
然正當我要一躍而起間,他忽開口制止上:“別出來,也別解釋什么!一見到你的人,一聽你的聲音,無形間便是在提醒我自己是大歷的臣子,必須恪守王命,立即將你拿下送回上京。”
頓時,我如被雷擊中般,悶悶沉沉間,隨著心中逐漸消失的勇氣,又再次蹲縮了回去。
而對面的他,忽垂下頭,單手遮住雙目,不知是個如何的表情。
良久,這方死寂上又再現他萬難掙扎的聲音:“阿姐用性命換來的成全,我想替她守住,也更不愿見你再身陷痛苦中,過著人前笑,背后哭的日子。我平生就這一次,一次自私就好。”
他當下的推心置腹,止住我的沖動間,更像一種無助的乞求;然讓人覺得荒誕的是,明明走投無路的人是我,卻要一而再再三讓別人求著我,繼續好好活下去。
我李淳元何德何能,讓如此多人為我的痛苦讓步,甚至于賠上性命?
當下淚流滿面的我,掙脫不出這樣的困惑,太難解的題。
此時,霍子陵緩緩撐起身,順了順身邊等待焦躁的馬兒,說到:“世間有千難萬險渡不盡,雖你有菩薩心腸,憐世人疾苦,然當下你乃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間還久滯天化城做何?王上知你勢必會借渝州前往云州與靖德帝團聚,已率眾御駕親征,不日將抵達渝州境內;你要逃,便要逃得徹徹底底,莫要讓諸多努力化成泡影。”
說著,霍子陵縱身一躍,翻上馬背;懸勒住韁繩一喝,便將馬兒調轉準了回頭路。
馬蹄欲起間,他再道:“今日一別,希望你我再無相逢機會。若真天不遂人愿,再見時,我定會變成昔日那個冷酷無情的霍子陵,將你親手擒下交于王上發落。好自珍重,駕!”
話落,霍子陵策馬奔騰,消失的身影如背后留下的一路塵煙,緩緩沉入這方夜的平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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