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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容的目光順著這山羊胡老頭兒的話轉了過去,便見與相叔等人同行而來的兩個年輕人此時正相互扶持。
其中一人捧著手腕,那腕口之上的手掌從一開始的青紫變為腐褐色,原本腫脹的手背這會兒竟開始枯萎,如一截腐朽潰爛的木頭,以不正常的角度往下折。
他看了一眼,神情不變,好像并沒有因為年輕人的傷勢而感到詫異,只是神色如常的吩咐老者:
“帶他下去醫治。”
仿佛這種情況對他來說只是司空見慣,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宋青小看到這里,不由便問:
“那湖底到底藏了什么東西?”
她一問話,那初容便微微一笑,也并不像相叔那般慌亂,反倒是細聲交待了山羊胡老頭兒,帶著那兩個年輕人先行去治傷之后,才斯條慢理的整了整衣裳,笑著說道:
“不瞞姑娘說,那湖名為九泉,”他頓了頓,牽扯袖子的動作一頓,把臉一偏,半揚著下巴問:
“您說九泉之下有什么呢?”
他自己停了半晌,接著才道:
“地獄!”
初容說完這話,又側過身,彬彬有禮的比了個‘請’的手勢,示意宋青小往游廊的方向先行。
品羅有些畏懼,不敢貿然進去,但宋青小倒是神色如常。
反正她修為高深,又是為了龍王而來,哪怕此地是龍潭虎穴,她自然也不懼。
因此初容一比手勢,她便率先邁了腳步,品羅緊隨其后,初容皺了皺眉,也跟到了宋青小身側,卻極有分寸的落后了半步,既離得不遠,卻又不至于太近,讓她心生警惕。
此人極有眼色,待人接物也很有水準,辦事老辣,實在不像是一個窩居在隱境之中避世不出的人。
“傳言之中,九泉連接地底陰間,所以那里陰氣極濃,普通人肉身脆腐,承受不住那股力量的沖擊。”
聽到此處,品羅不由又貿然插嘴:
“那他的手還能治嗎?”
他說完之后,神情有些忐忑,顯然是想起了先前在自己出口之后意昌轉身就走的情景。
這里的人都心高氣傲,不大看起來外界而來的普通人,從意昌對待相叔的態度就能看得出來幾分,這群人并不受歡迎。
但不知為什么這些人對宋青小格外特別,甚至將她當成了貴客。
品羅雖然知道自己這樣插話可能會惹怒這名叫初容的男人,但他關心同伴身體,這會兒問完話后,壯著膽子看了一眼初容的臉,像是擔憂他發怒之后甩袖走人。
好在初容的容忍力好像比意昌更強一些,品羅開口之后,他雖說皺了皺眉,但卻并沒有生氣,反倒平和的回復道:
“手是保不住的,只能保命而已。”
他說完這話,又轉頭去看宋青小,像是在跟她解釋:
“陰氣從手而入,幾乎已經切斷了他手的生機,能入九泉者,除了有大道機緣者,都不可能全身而退的,”初容講到這里,意味深長看了宋青小一眼:
“保得住性命,也算是福氣。”
品羅則是神情古怪的看了宋青小一眼,卻機靈的沒有出聲。
不知這里的人是有什么打算,相比起相叔隱隱藏藏的態度,這里的人反倒顯得直率許多,有話便說,像是全無避逸。
“你們玉侖虛境之中,有多少人呢?”宋青小又問了一句。
“并不多,只有147人而已。”初容聽她問話,便溫和報了一個數字:
“加上幾位,一共也就是152人。”
“計算這么準確?”宋青小笑了一聲,隨口說了句。
初容便好脾氣的道:
“是的,我們這里地方不大,人口也不多,一直都很固定。”
“固定?”宋青小聽到此處,心中一動:“人數沒有變化嗎?”
“是的,幾乎沒什么變化。”
初容話音剛落,品羅又忍不住笑出了聲:
“那怎么可能?是人總有生老病死,怎么會人數沒有變化呢?”
興許是因為初容態度和藹,且又有宋青小在身側,他緊繃的心弦也稍微松懈了幾分,此時也能插得上兩句嘴。
初容便也跟著笑:
“確實是人就有生老病死。”他抿了抿嘴角,眼中閃過一道幽光:“不過既有年老、病死,自然也有新生生命。”
他這話說得也對,品羅點了點頭,便又不出聲。
宋青小故作漫不經心的問:
“這里有女性嗎?”
既然初容提到了有新生生命,便證明這里應該有女性,可是前來迎接相叔的都是年紀不一的男人,并沒有見到女人的現身。
“自然是有的。”初容笑了笑,露出幾顆牙齒:
“在我們這里,女性的地位可是非常獨特的,承擔著孕育新生命的職責,所以十分寶貴,輕易不會外出見客,就怕有所損傷,所以宋姑娘暫時沒看到而已。”
他說完這話,又補充了兩句:
“正因為您也是女性,所以意昌大人對您也尤其重視,讓我好好接待您,深怕有所怠慢呢。”
初容的話古古怪怪,好像透出不少信息,但又有哪里不太對勁兒。
玉侖虛境中的女人地位獨特,承擔著孕育新生命的職責,所以輕易不出外見客,就怕有所損傷。
他的原話是這么說的。
可是古往今來,女性都承擔著孕育下一代的重大責任,也從沒聽說過因為太過珍貴,到達了連客都不能隨意接見,就怕有損傷的地步啊?
這樣的態度,不像是在對待一個平等的人,反倒像是在對待一件易碎的瓷器,既是保護,又有那么一分變相禁錮的意思。
宋青小想到這里,又道:
“說說龍王祭。”
相叔對此遮遮掩掩,話里話外不愿多提。
相反之下,意昌則是直言不諱,仿佛并不避諱提及這事兒。
品羅見她故意再次提起龍王,不由縮了縮腦袋,下意識的看了初容一眼。
她的神態自然,理所當然的以吩咐的語氣詢問,像是不怕引起這玉侖虛境中的人不快似的。
偏偏初容聽她這么一說,也像是并不生氣,見她一問完,便開口道:
“龍王祭是我們這里一個十分盛大的節日,每隔三年舉行一次,需要挑選容貌秀麗的少女,以進行獻祭儀式。”
‘嘶!’
他平淡的將這樣駭人聽聞的話說出口,卻沒料到一旁的人在聽到他話中的內容之后會是什么樣的反應。
年輕的品羅沒料到他會說出這樣的秘辛,不由深深的倒吸了一口涼氣,露出震驚之色。
如今外面的世界各方面發展神速,他萬萬沒想到,在九龍窟包圍中心的玉侖虛境中的‘仙人’之中,竟還會保留著這樣愚昧、無知,且又詭異、可怕的習俗。
“獻,獻祭儀式?”品羅顫著出聲,初容轉頭看了他一眼,微笑著點頭:
“是的。”
“什么樣的獻祭儀式?”宋青小的反應倒是比品羅鎮定了不少,初容見她對此感到好奇,不由耐心解釋:
“我們會提前選中漂亮的少女,年不過十八,需要身體清白的處子,在特定的時間段中,將她沉入九泉之底,以安撫泉底的陰氣。”他臉上露出幾分歉疚之色,“宋姑娘過來之時應該已經看到了,那里陰氣濃烈,幾欲鎮壓不住了,所以才會有與您同行的后生被其中的陰氣所傷的事情發生。”
他的表現實在詭異,語氣中的抱歉聽得品羅毛骨悚然的。
此人輕描淡寫間,不像是決定了一個女孩兒的生死,而只像是在討論一個微不足道的問題。
一條生命即將消失他不介意,反倒為九泉之下陰氣失控,傷到了前往的客人而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這種情況實在太匪夷所思了,品羅幾乎屏住了呼吸,發不出聲音。
半晌之后,他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說話功能,結結巴巴的道:
“沉入,沉入九泉之底?”
那九泉的兇悍,他是親眼所見的,同伴手一觸之,便隨即腐爛結冰。
而且初容自己也說,里面陰氣很盛,所以那青年的手掌是保不住的,經過玉侖虛境的人救治之后,最多僥幸保住性命而已。
若只是僅僅將手掌探入水中,最后結果都如此嚴重,用初容的話來說,便是除了得道的有大機緣者,其他人凡是一入九泉,便不能全身而退的話,那么將整個獻祭的女性都沉入九泉之中,豈不是要人性命?
他沒料到這個看似溫文爾雅的初容,竟會面不改色的說出這么可怕的話語。
“是的。”
初容像是看不到品羅臉上驚駭交加的神色,依舊神情自若,微笑著點頭應答了一聲。
興許是因為品羅跟在宋青小身側的緣故,他好像及時的調整了對待品羅的態度,并沒有最開始那般,青年一插嘴,他便皺眉的情況發生,反倒能與他應對如常,微笑著回答他的問題。
“可是,可是九泉之下,不是有傷人的陰氣嗎?”
品羅被他理直氣壯的態度驚住,結結巴巴的問了一句。
“是的。”
初容又笑著回了一句。
“那,那被選中的少女,是,是您所說的,得道之后,有大,大機緣的人嗎?”
他越問,聲音便越低,初容就‘呵呵’的笑道:
“那怎么可能?”他像是一位為外來者耐心解答疑惑的導游,“有機緣且能得道之人是十分稀少的,哪有那么容易碰到呢?興許數十上百年都未必能出一例呢。”
初容語氣意味深長,仿佛意有所指,但品羅此時內心已經凌亂。
眼前的一切都已經超出了他的認知,初容鎮定、平和的態度發,仿佛以人命獻祭這只是一件天經地義且又微不足道的小事,對他的心靈及以往的認知都是一場極大的沖擊。
“那,那被獻祭的少女,豈不是,不是會死掉嗎?”
他喃喃出聲。
初容依舊瞇著眼睛笑道:
“某種意義上來說,確實會受陰氣嚴重腐蝕,不過我們也有其他方法應對。”
受到極大打擊的可憐年輕人聽聞此話,心中又像是松了口氣。
他還以為初容的話是指這些玉侖虛境中的‘仙人’有辦法能令被獻祭的少女抵抗九泉之底的陰氣,單純的青年還在為了自己剛剛內心深處的‘惡毒’想像而感到內疚、懺悔。
“那太好了。”他原本慘白的臉頰浮出一層紅暈,有些不好意思:
“你們是有方法可以令被獻祭的少女不受九泉之底的陰氣侵蝕嗎?”
“怎么可能呢?”初容聽他這么說,倒像是有些驚訝,看了他一眼:
“九泉的陰氣,每隔一段時間便會達到極致,根本難以壓制。”他耐心的解釋:
“雖說我們這一族人,常年與九泉相領,對于這樣的陰氣有一定的抵抗力,但并不是完全的免役。”
也就是說,玉侖虛境中的人僅僅比普通人抗‘凍’一些。
“若是人入泉底,還是會被陰氣所吞噬,反倒因為抵抗力比一般人更高,被吞噬的速度會更慢一些,痛苦也會加倍呢。”
“……咔咔咔咔……”品羅聽到此處,已經沒有辦法說話,只是嘴中上下牙齒相互撞擊,發出‘咔咔’的碰撞聲。
他極為艱難的想要轉頭去看宋青小,意欲張嘴,但身體卻又像不聽使喚,不知該說些什么才是。
品羅曾親眼看到同伙的手伸手水中,瞬間功夫便腫脹數十倍,肌膚潰爛、腐脆,一只手尚且如此,若是整個人沉入水中,不知該是何等恐怖的情景。
那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可初容卻說得輕描淡寫的。
生活在現代法制社會的品羅難以接受這種野蠻、殘忍的習俗沖擊,登時面色鐵青,身體顫抖不已。
“不過你放心。”初容像是看到他難看的表情,當下溫和安撫他道:
“九泉之底的陰氣在接受了獻祭之后,會受到安撫,到時那里面的陰氣便不會像現在這樣兇猛了。”
他瞇了瞇眼,像是有些愉快:
“若是你的同伙在獻祭之后才進入九泉,那時陰氣不重的話,哪怕他伸手撥水,也不會傷得這樣重,說不定那只手還能保留下來呢。”
“……”品羅聽到這話,抖得便更厲害了。
以一條人命來作為代價,使得那水不再傷人,他怎么覺得越聽越離奇。
像是怕品羅二人不明白,初容又道:
“我所指的應對,是指祭祀完后,會有一系列的打掃工作,以確保死去的陰魂不能作祟,影響到別人。”
“……”品羅又抖得更厲害了。
年輕人這會兒已經一點兒都不將這玉侖虛境當成傳說之中的仙境來看,反倒越聽初容介紹,越覺得這個地方實在邪門。
他恨不能轉身就逃,不要跟這群怪人打交道,這些人的所作所為對于接受了現代平等、和平及人命大于天教育的年輕人來說,簡直無異于妖魔鬼怪。
可惜幾人已經走到走廊的盡頭,即將離開湖面。
相叔等人還留在船塢之上,清點貨物的聲音越來越小,幾乎聽不清。
這會兒轉身回去恐怕不行,他既找不到路,也對于那濃霧、九泉畏懼無比,此時只能下意識的轉頭去看宋青小。
卻見她也是神色鎮定,初容的一番話對她來說像是并沒有影響似的。
等等——
品羅一看到她,便隱約覺得有哪里不大對勁兒。
不超過十八歲,面目秀麗,雖說是不是處子之身,他與宋青小只是今日才相逢,彼此之間并不大熟悉,所以也不好貿然去問女孩子這個問題。
但她前兩項都已經符合,大概率恐怕都是符合獻祭條件的。
畢竟相叔恐怕不會做無用功的事,特意帶了一個女孩兒進入玉侖虛境。
在與初容一番交談,發現玉侖虛境中的‘仙人’并非他想像中的一般與人為仁、心懷蒼生等念頭,反倒有可能視人命如草芥,野蠻、殘忍之后,品羅對于跟玉侖虛境中的人打了幾十年交道的相叔也印象跌到了谷底。
他原本以為這老頭兒面惡心善,如今看來,恐怕是他太過想當然了些。
相叔在船上數次三番心狠手辣的威脅要將膽敢有逆他的人扔進九龍窟內,當時他以為相叔只是威脅,如今看來,這老頭兒心黑無比,說不定還真的干過滅絕良心的事。
他帶著宋青小過來,恐怕不是收了錢帶人進來開眼界,而有可能是打了惡毒的主意。
年輕人越想越覺得恐懼,臉色由青變白,再由白變金,不多會兒功夫便大汗淋漓,急得挖耳撓腮,卻礙于初容還在這里,不敢說出只言片刻,只不停的沖宋青小使眼色。
宋青小卻像是并沒有看到他的眼神,反倒看了初容一眼,說道:
“年不過十八,面容秀麗,身體純凈的處子……”她提到這幾點,每說一句,品羅便顫上一下,更是大急。
她卻并不理睬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的青年,含著笑意問了一句:
“好像我也很符合這樣的條件,莫非你們拿我當成貴客,也有要將我當成這一次沉泉的候選人?”
“啊,你……”品羅險些睜著眼睛昏了過去,他情急之下甚至嘴角噴出了口沫泡子,正要開口制止宋青小說話,初容卻笑了:
“當然不是。”
“不要說,咦?”品羅話音未落,便聽到初容說的話,發出驚異至極的呼聲。
“您是遠道而來的貴客,怎么能用您來沉泉呢?”初容對于宋青小的話感到十分不可思議,但他這會兒的態度不止沒有令人感到心安,反倒令品羅只覺得越看他鎮定的表情,越有一股寒意從脊椎處升起,刺激得汗毛倒立。
大股大股的冷汗從毛孔之中透了出來,將巾身的衣物浸濕,再被汗毛一頂,挪動間發出‘悉悉索’的刺耳響聲,成倍的在他感官之內放大,清晰無比。
“用于龍王祭的人選早就已經定下來了,您這一次可以安心留下來好好游玩,順便觀賞一番。”他瞇著眼睛微笑,像是有些回味無窮的樣子:
“我們這里平日實在冷清,沒什么客人不說,也沒什么娛樂,龍王祭可以說是最熱鬧的事,非常的有意思,希望您也會喜歡呢。”
“……”汗流頰背的青年瑟瑟發抖,內心深處在吶喊:我不會喜歡的!鬼才喜歡這個東西!我只想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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