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問他們為何會借他名頭入府,也沒有問她如何冶好蕭三娘的病,這位蕭七郎君二話不說就放他們走。
“蕭氏顯郎果然真君子也。”
說完這句后,蕭陌玉也不客氣,帶著鳳凰一起朝院外走去,但走了幾步后,忽地又頓住,回頭看了一眼坐在輪椅上的少年。
少年氣質恬淡而高遠,有與世無爭的淡泊,也有令人高瞻仰止的華貴雍容,哪怕身具殘疾也私毫不損他與身俱來的高貴氣度,這便是世家大族這種鐘靈毓秀之地所培養出來的卓越氣質。
蕭陌玉不禁有些恍惚,總覺得這少年與前世的昭明太子頗有些相似。
沒能挽救太子性命曾是她心中最大的遺憾,乃致于對這個同樣命不長久的少年她也生出了幾分憐憫之心。
不過也只是一剎那的念頭,她便收回心神繼續向前走去,臨走時說了句:“若乃登高目極,臨水送歸,風動春朝,月明秋夜,早雁初淵,開花落葉,有來斯應,每不能已也。蕭氏顯郎心態很好,如能真像你所寫的這樣,許能高壽。”
蕭顯的目光中閃過一絲詫異,待回神之時,方才覺察到蕭陌玉二人已離去。
“郎君,您怎么了?那醫者說的話是什么意思?”他身邊的小廝不禁問。
《登高賦》是蕭顯曾在一次清談雅集上所作出來的文章,一時被當時的中正官評為二品之上品,在建康城中廣為流傳。
小廝自然不懂詞賦之類的東西,他所關心的是最后一句:“他說郎君您許能高壽?”
蕭顯并非天生的殘疾,他身上所留下的清咳之癥也是在建康城中一場大疫之后才感染上的,蕭家的郎君死了好幾個,他是左夫人所留下的唯一一位嫡出的郎君。
蕭顯自小就喜好讀書,五歲時就能通讀經史,比當年的昭明太子差不了多少,家主對他猶為鐘愛,每每見到,都要嘆一句:“得子如此,夫復何求”,可誰曾想初學騎射之時就摔下馬,折了腿,從此只能用輪椅來代替雙足,之后又不幸感染上疫病,人是活下來了,可也被醫者判定傷了本元,能活過二十五歲是萬幸。
家主寄予在他身上的希望落空,從此以后,除了一些慣常的噓寒問暖便不再考教他學問,對他的關注培養也不如右夫人所出的八郎君蕭云。
府中甚至有人私底下傳,八郎君蕭云定會是蕭家下一任的家主。
小廝不禁在心中有個大膽的猜測:若是家主不幸駕鶴西去,左夫人又是那個樣子,府中皆是右夫人掌中饋,到時候還哪里有郎君的活路?
此際聽到有人說,郎君可以高壽,他心中自是喜不自禁。
哪知他這般想時,蕭顯一盆冷水潑下:“不過一句戲言,你不必當真。”
言罷,又道:“風云,送我去靈清閣,我去看看三娘吧!”
名為風動的小廝忙答了聲:“是。”便推著輪椅朝蕭三娘的院中走去。
一看到蕭顯過來,守在廊下的婢子忙前來迎接。
“怎么樣?三娘現在還是喝不下藥嗎?”
婢女頹然點頭答:“是,總是進去的少,吐出來的多。”
“那位醫者怎么說?”蕭顯又問。
婢女眼中亮光一閃:“那位醫者倒是說,娘子病沒什么大礙,可以冶,可大家都說那醫者是騙人的,娘子都病成了這樣子,哪是一句話無礙,就能好的。”
蕭顯若有所思。
這時,屋內傳來蕭三娘的聲音:“是七叔來了嗎?請七叔進來一下吧!”
婢女連忙應了一聲,望向蕭顯。
蕭顯點頭,命小廝推著輪椅走進了閣中,但在門前時又停了下來。
“七叔,無妨的,阿靈已整衣裝,你到我屋中來,阿靈有話與你說。”
聽到少女氣若游絲的聲音,蕭顯更加心疼,也示意小廝推了門,走了進去。
一入門,就見少女身著一襲潔白的廣袖留仙長裙,身子骨瘦弱得不勝羅衣,小臉也是蒼白蒼白的,原本如秋水般的眸子也失了神彩,整個人如隨時可凋零的幽曇。
少女輕咳了一聲,從枕下拿出一絹帛來:“七叔,你看。”
小廝忙取過綿帛送到蕭顯手中。
蕭顯打開一看,見上面寫著的分明是藥方,字跡雋秀又透著入木三分的勁力,頗有形如柳而攜山河之勢的磅礴之風。
“這是?”
“那位醫者私下給我的藥方,他似乎知道我在蕭家的處境,事先還特意開了一張假的藥方給魏嫗來掩人耳目。”說到此,蕭若靈又問,“七叔,你知道此人嗎?我剛才見了他的容貌,怎么覺得他和一個人很像?”
此時的蕭若靈還真以為這位醫者是蕭顯所請來的,自然以為他們相識。
“他像誰?”蕭顯問。
“便是最近剛死于廷尉之中,曾被文帝所寵信的我南陳第一美男,右衛將軍韓子高。”
蕭若靈話音一落,蕭顯的臉色便是大變。
蕭若靈還從未從這個處變不驚的七叔臉上看到如此震驚的神色,忙問:“七叔怎么了?”
蕭顯沉吟了好半響,才搖頭:“無事,三娘,你若不放心,這個方子我拿出去問問別的醫者,看是否可行,若是可行,七叔再給你抓藥回來。”
因為不放心別人,所以什么事情都親力親為,這府中又有誰能如他,為一個侄女做到如此。
蕭若靈心中自然感動,不禁涕淚:“七叔,都是阿靈不懂事,以后不會讓你操心了。”
她瞞了蕭顯,將所有藥物都倒進花盆,白白浪費了他的一片心意。
“無事,你是大哥留下的唯一血脈,我自然不會讓你受到任何傷害和委屈。”頓了一聲,又補充道,“包括你的婚事,你若不想,七叔會幫你想辦法,以后不要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
蕭若靈抬眼驚詫的看向蕭顯:“原來七叔你,都知道。”
知道她為什么拖著病,知道她并不滿意主母給她指定的一門婚事。
交待了一些事情之后,蕭顯帶著疑問走出了靈清閣。
一出靈清閣,他便拿出絹帛仔細瞧了一番,越瞧越覺不可思議,忽道:“風動,我們再出去一趟吧!”
夜幕降臨之時,月色也跟著灑了下來,院中影影幢幢的佳木籠罩于一片水一般溫潤的光氳之中。
靜寂的天幕上,星辰遍布,有幾粒星子格外耀眼,不停的閃爍。
剛收拾好房間的鳳凰跑出來,就見蕭陌玉獨自一人坐在一石桌旁望天,手中似乎還把玩著一只羅盤。
“卿哥哥,你在做什么?”
鳳凰好奇的跑過來問,但見那羅盤上似乎還寫著繁復的字體,反正他也不認識。
蕭陌玉便指了正北空中一顆閃爍得最明亮的星辰道:“鳳凰,你看,破軍星已入桓內,也許過不了多久,就會與七殺與貪狼同宮了。”
《易經》里的紫薇斗數,鳳凰也是聽說過的,有所謂天人合一,天上星勢一如人間命運,這每一顆星辰許都會對應著人間某一人的命數。
“破軍星與七殺同宮,會怎樣?”
蕭陌玉答:“破軍為縱橫天下之將,七殺為攪亂世間之賊,貪狼為奸險詭詐之士。當這三顆星同時出現于桓內,天下必將易主!”
“啊?原來如此,那這么說,這南陳也并非能長久?”鳳凰似乎有些興奮,“那卿哥哥,這顆破軍星又會是誰呢?想不到卿哥哥還會看天象?卿哥哥是不是還會占星之術?”
在鳳凰的一連串詢問中,蕭陌玉沉默了下來,她的確會占星之術,所有人都以為她是天賦異稟,只有她自己知道這種天賦不過是來自于一位夢中人的賜予,但即使有這種天賦又能如何?
前世,她也預測到了大梁的命數氣盡,也算到了那顆使大梁毀滅天下紛亂的七殺之星,可結果又如何呢?
哪怕能知后世命運,她依然算不準人心。
就如那梁武帝,明明有數次可以阻止候景叛亂,使建康城百姓免于那種幾近滅絕的災禍。
可是他不信,不信一個只擁有二千兵馬的小蟊賊會掀起如此大的災難,不信自己佛性的慈悲感化不了這個被高魏所棄的外來客,更不信自己經營了一輩子的父子之情會那么經不起權利的誘惑,一個個狼心狗肺的棄他于不顧。
蕭陌玉沒有答話,鳳凰也不再多問。
過了好一會兒后,蕭陌玉才開口忽然問了句:“鳳凰,你是不是說過,我母親不讓我以真面目面見他人,尤其是建康城里的人。”
“是。”
“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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