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從同樣的夢里驚醒。
窗外雨聲陣陣,柏靈感覺肩膀有點兒潮,抬頭看去,覆瓦的屋頂應該是有些扛不住了,此刻正在滴水。
四下是紙糊的窗,硬木板的床,木質的粗糙家具,空氣中淡淡彌散的中藥味道,自己則穿著一身古制的白色中衣平躺著……柏靈伸手捂住了額頭,真不知道眼前的景象和方才的夢境相比,哪個才是真正的現實。
外面的人聽見里頭的響動,輕輕掀開了門簾,“醒了嗎?”
“漏雨了……”柏靈小聲回答。
“哎。”外面的人嘆了口氣,“是不是睡不好?要不你抱著被子出來,爹給你空半張桌子。”
柏靈應了一聲,從柜子里拿出另一床干棉被,赤著腳走去了外屋。
客廳里,柏世鈞已經將自己的夜燈、硯臺還有十來本夾著書簽的書冊都移到了一側,那張能讓七八個人圍著吃飯的大桌子立刻空了一半出來。
父女倆一同把被子鋪好,一半墊在下面,一半蓋在身上。柏靈重新鉆進了被窩,父親過來幫她捻被角,她試著躺直,結果半截腳丫子就露在了外面。柏靈只好蜷了蜷身子,總算是把自己結結實實地裹了起來。
柏世鈞:“一眨眼你都十一了,可真快呀。”
柏靈嗯了一聲,只留著半個腦袋和一雙眼睛在外面,一聲不吭地看著父親繼續伏案寫作。
柏世鈞笑著輕嘆,他重新坐了下來,拿起了書冊又望了柏靈一眼,“等過兩年,咱們的小百靈再竄竄個子,這張桌子就該放不下你了。”
柏靈輕聲答,“過兩年,我力氣又大一些,上山能采的藥也更多……再加上哥哥的月錢,咱們一定能搬進一個不漏雨的新家。”
聽女兒提起兒子柏奕,柏世鈞的臉色立時有點兒發青,眼神也避開了女兒。
十一歲的娃娃懂什么呢……莫不要說等兩年,就說明天他柏世鈞在宮里的那個坎能不能跨過去,他心里就一點兒底也沒有。
柏世鈞:“快睡吧,你還小,不要想這些有的沒的了。”
柏靈聽話地閉上了眼睛。
說實在的,這個景象她很喜歡。
或許是因為身體變回了十一歲,所以心態也微微找回了少年時的感覺。
那好像已經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
在那一世,一整個童年加少年時期,她都沒怎么見過自己的親生父母,一直寄居在小姨的家里。
小姨沒有孩子,也沒有結婚,早年從日本留學歸來后就一直獨居。在柏靈的印象里,只有一個和小姨差不多年紀的阿姨常常到家里來。
她們三個人一起煮飯聊天,就像一家人一樣。
小姨那時也經常這樣伏案寫作,查閱書籍資料,一夜到天明,第二天照樣去學校教課,好像永遠都不會疲倦。
直到成年之后,柏靈才后知后覺地察覺到,在那個連戀愛拉手都不敢當著朋友面的年代,獨居的小姨并不是因為學歷太高或是心性孤傲才一直沒有結婚,她早就已經找到了她后半生的幸福,只不過有時候天不遂人愿,愛情越不過世俗的眼光,也是常有的事。
再后來,父母雙雙下海歸來,賺得盆滿缽滿。把她接回身邊之后,也斷絕了她和小姨的一切往來,理由是“你小姨她……有點不正常,以后還是不要接觸了”。
高考之后,柏靈按照母親的意思,填了帝都大學的會計專業。但那一年也不知道為什么,報考會計專業的人奇多,導致分數線比前兩年足足高了三十分,她也以四分之差,被調劑到了帝都大學的心理學系。
心理學。
柏靈心里卻是高興的,人生中的第一次意外脫軌就像一個禮物,讓她隱隱地興奮了起來。
一切都像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柏靈這一屆是心理學系最后一批文理兼收的學生,從她的下一屆開始,心理系就不再*屏蔽的關鍵字*文科類專業考生。
她誤打誤撞地進了這個專業,然后發現一切和自己預想得完全不同。
系里在大三的時候才開始開設心理咨詢與治療的相關課程,就像所有第一次接觸這些理論的心理學初學者一樣,柏靈笨拙地將所學套用在了自己身上。于是所有曾經想不明白、不知該如何開口的東西,她現在不僅知道它們是什么,甚至能勉強挖掘出那些經歷背后的一點點深層原因。
畢業之后,柏靈沒有猶豫,直接申請了北美的心理咨詢碩士。
幾年后,她正式成為一名私人執業的心理咨詢師。
這些如煙的往事如今對柏靈來說,不啻是一場大夢。她現在是太醫院醫士柏世鈞的女兒,上頭還有一個哥哥,一家三口住在離太醫院不遠的陋巷之中,日子一直也還算平靜。
但平靜的日子,在這個晚上,就已經到頭了。
第二天清晨,天還沒有亮,宮里來的幾個公公就來到了柏家的院子里,帶柏世鈞進宮。
他們來得實在太急,以至于柏世鈞甚至沒有來得及仔細整理他桌上的手稿。他只好在匆忙間把所有的紙張裹成紙卷插在胸前,也不管順序如何、是草稿是正稿,就這么一股腦兒地全都帶走。
柏靈被事先抱回了屋子,但她早就被來人的聲響驚醒,靠在門簾后面看著這一切。
“爹……”
這一聲雖是怯生生的,卻是無比的清澈。幾個公公也不由得循聲而望,這便都看到了門后的柏靈。
雖然才十一歲,可明眼人一瞧也知道將來是個美人坯子。瓜子小臉,嫩得能掐出水來,那雙明眸更是漆黑如墨,眼白清明澄澈,不帶絲毫凡塵濁意。
柏太醫家里有個神仙似的女兒早就是人盡皆知的消息了,但只有少數人知道,這個女兒是被太后欽點,每個月都要進宮服侍的——據說是因為小姑娘會說話,是以得了太后的青眼,這才每個月都要傳進宮去見一見。
太醫院里,幾個和柏世鈞相處不洽的同僚,背地里也喜歡說這件事——說他柏世鈞沒什么本事,全靠女兒在太后面前博個情面,才得以在太醫院茍得一席之地。
柏世鈞不屑與這些人爭鋒,也從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可宮人們不一樣,在宮里當差最不能少的就是眼力見。雖然沒人知道每個月柏靈都要去和太后說什么,但心里都有個忌憚,此時見她出來了,面上也客氣了三分。
柏世鈞連忙賠笑看著站在一旁的領班宮人,詢望著道,“公公,你看……”
領班宮人喉嚨微動,看了看別處,然后輕聲道,“快點兒,皇上且催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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