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毅心頭升起異樣感,“她一個官宦人家的女子,去鐵匠鋪干什么?”做什么事,需要她一個呼奴喚婢的主子,大熱的天氣,親自去那種地方?
他口中問話,心里思忖著,放在椅子扶手上的兩只手掌,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握緊了。
內心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呼之欲出。
小廝修遠一直跟在他身邊,他清楚看到,從邵毅在街上駐足開始,一直到現在,處處都不對勁。
他瞄一眼邵毅握緊的雙手,小小的跨前兩步,離邵毅近了一些。
知睿雖然看出邵毅有些緊張,但他有先入為主的感覺,認為那個懂鐵匠活計的女子,受到些關注也沒什么。
“爺您是不知道,夏二奶奶讓鐵匠做的東西,別人去了只怕還真辦不好。小的一直在旁聽著的……”知睿把他聽到看到的,原原本本的說給邵毅聽。
“……小的端著大茶碗,又找鐵匠扯了會兒閑話。那鐵匠說,夏二奶奶那東西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不容易。爺您說,她那東西是在爐火里用的,若是擱爐火里,那東西不得燒熔了嗎?再有,把東西擱爐火里,除了燒融,它還能有什么用?”
知睿興起,絮絮叨叨說個不停,完全沒注意邵毅的臉色已經大變。
邵毅心頭轟鳴,來來回回,響的都是知睿剛才說的那些話:“把鐵片和銅片兩端固定起來”“她那東西是爐火里用的”“除了燒熔,還能有什么用”。
還能有什么用?他當然知道那東西有什么用!
那東西他見過!再過十幾年,很多窯爐都在使用那東西。可那東西卻不是燒窯作坊流傳出來的,而是出自一個外行人之手。
知睿說完,才發現自家主子的神色異于往常,且面色蒼白,嘴唇泛青。心驚之下,往修遠那里看一眼,果見修遠一臉緊張,已經站在邵毅身邊,正一瞬不瞬的看著他。
邵毅扶著書案邊沿站起,口齒艱難的問道:“夏家女子……她今年多大了?”
知睿見邵毅扶著桌案的手臂發顫,連忙上前,“爺,爺您怎么了?不舒服嗎?您先坐下,小的這就去找大夫來。”
他的手剛伸過去,就被邵毅抬手揮開。
邵毅抖著嘴唇喝道:“問你話呢!到底知不知道?不知道就給老子打聽去!”
知睿是打小就跟著邵毅的,還沒見邵毅如此失態。就是當年被襄郡王爺和二公子按在地上,連辱罵、帶待毆打的時候,也沒這樣舉止失措。
“這個,京城的人都知道,夏二奶奶三歲丟失,過了十三年找回來,她現在應該十六歲……爺,爺您怎么了?”
知睿話沒說完,邵毅已經瞪大了眼睛,一口血噴了出來,把書案噴的斑斑駁駁。
他忙撲上去,和修遠一起扶住邵毅。
邵毅的眼神,在這一瞬間,黯淡了很多。
他的眼睛漫無目的的游移著,下意識接過修遠遞過來的手巾,按在嘴上,頹然跌坐在椅子上。
他眼前閃過他剛重生回來,鳳翔街上的那個迎親隊伍。
他竟然就那么眼睜睜看著花轎走過,親眼看著轎子里的人嫁入王家,嫁給了別的男人。
這個念頭讓他心頭又是一陣翻涌,再一次喉頭發甜。
他記得清清楚楚,慶元二十四年,也就是八年后,他在唐州郡最大的青/樓喝花酒,借機偷了唐州同知夏侯梁身上的一封信。
正巧,阿燦回來看望樓子里一個重病的姑娘,被她撞破。
那時,阿燦二十四歲,她已經從青樓脫身,但和樓子里相識的姑娘還有來往。
后來的日子里,他不止一次見阿燦托相熟的鐵匠做那個東西,再之后,那個用來看火候的巧器傳開,在各種窯爐上使用,還有琉璃作坊。
對,就是琉璃……
邵毅雖然眼神渙散,可腦子卻異常清醒。
他清楚記起,夏氏女在尚書府,對陶家小娘子感興趣的原因,就是因為陶小娘子帶了一支琉璃金釵。
而上一世的阿燦,就是靠著琉璃首飾的收益,脫離了。后來她過的富足,也是靠的各種琉璃小物件。
阿燦……
他終于明白,上一世,無論他說什么,阿燦都不肯去京城,甚至連京城周邊州縣都不肯靠近。
因為她是夏家女,她曾流落青樓的事情瞞不住,就算她回去,京城也沒有她的容身之地,反而讓父母親人蒙羞。
這一瞬間,邵毅想到了王晰,想到王韜敗落之后,王家的下場,心中忽然升起一陣痛快淋漓的酣暢。
就連他自己曾被箭矢穿心時的劇痛,如今也有了一絲別樣的暢快。
害的阿燦有家不能回,只能遮遮掩掩在外流落,甚至因為在青樓呆了幾年,執意不答應嫁他,之至離開膠州郡,孤身去往江南。
這是他們罪有應得,不枉夏珂父子……不,不對,不枉夏大人和夏家一文一武兩位兄長經營那么多年,果然有手段、夠厲害。
邵毅終究是經歷過生死的人,氣血翻涌之后,又吐了一口血,胸口的煩悶感減退了很多,想到以前,再想想現在,他的心漸漸平靜下來。
他回來之后,苦于找不到阿燦的蹤跡,甚至每一天都在努力回憶,試圖想起之前過的每一天。
生怕因為他的言行,讓上一世的軌跡有所改變,導致他遇不到阿燦。
現在好了,這時知道阿燦的身份,遠比不查之下,讓阿燦流落異鄉、有家不能回要好的多。
雖然他已經十拿九穩,夏家女就是阿燦,可他還得見一見才能安心。
以為怕后院的母親擔心,加上他經歷過一世,刀劍的傷痛都受過,也見過急怒攻心吐血的人。所以,邵毅沒找大夫,也沒驚動院子里其他人。
只吩咐修遠和知睿兩人把桌案和地上的痕跡收拾了,他自己擦了手臉,重新坐回椅子上,思忖接下來該怎么做。
修遠和知睿對視一眼,各自忙碌,心下卻很驚異。
他兩人貼身跟隨邵毅,雖然不知道因為什么,卻能看出,邵毅這兩個月比過去沉默了很多,看起來心事重重的樣子。
雖然剛才他吐了兩口血,現在面色有些蒼白,可眼眸卻已經明亮起來,這段時間籠罩著他的沉郁氣息也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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