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汗更怕風吹。”祖筠輕輕皺眉，“這是你師父的過錯，他本該敦促你多穿。”

錦瑟應承著退下，順手將半敞的門帶上。

而那時她的大伯張堯佐，與辛夷的爹一樣，同為進士出身，正準備去筠州（四川）上任。早年兩家家境都很清貧，卻也一直互相幫襯，如今一家橫遭大難，她娘將最后一點錢拿給張堯佐，央求這位大伯送她們母女到筠州去。

曹氏的本意只是想找個有親戚的地方安置住處，一路同行亦安全些，并非一定要給他添多少麻煩。哪知張堯佐拿了錢，卻沒有要帶上這幾個家親（死去的親屬）遺孀的意思，還推說路途遙遠，不宜帶這么多人，待自己先去安置好再給她們消息。之后連啟程的時辰都沒告訴她們，便一走了之。

“說來說去，都是一家，算一算，你該稱呼她們姑母。”

辛夷眨眨眼，笑意依舊懸掛在嘴角，她用力讓它別掉到地上去，遲了片刻后終于張嘴說：“娘娘為奴婢勞神費力至此，奴婢實不知如何感恩才好，以后練舞背書定當更為盡心，不負娘娘厚愛。”

楊太后讓辛夷坐到身旁，摟著她，慈藹的說：“你能有這份心已經便足矣。老身只可憐她們，自大中祥符八年（1015）至今，十幾年來未曾放宮女出宮過。尤其她們雖曾做過先帝御侍，到底沒有太高的名位，大抵現今生活得也不很舒服。”

“倘是如此，奴婢該去她們跟前盡一份孝才對。”

楊太后道：“等下老身讓祖筠再準備點吃穿用度的東西，找個日子天氣好些，你帶上，去與她們見一面。”祖筠聞言，答說：“待錦瑟回屋，奴婢便讓她去置備。”

辛夷，趕緊笑說：“奴婢替兩位姑母先謝過娘娘了，還有公主，下次公主入宮，奴婢也得記得來道謝才成。”

楊太后低頭撫摸著辛夷秀麗的額發，一陣沉靜不語。半晌后，終于說：“孩子，這個冬天，你無事不必再來慈壽殿。”

此言一出，連祖筠都跟著一愣，辛夷更是吃驚，從楊太后懷中抬起頭，疑惑的聲音漸漸帶起哭腔：“娘娘？娘娘...可...可是奴婢做錯了事？”

①狨，一種猴子，因尾巴色澤金黃質地極其柔軟而被過度捕殺，真宗出于環保的目的禁止隨意使用，只有高階官員允許適量拿來制作馬鞍

如今一提起張堯佐，辛夷心中除了恨，再無其它，但尚不清楚楊太后的目的，遂稚聲稚氣的說：“奴婢那時年齡尚小，有些忘啦。”

“是，那種歲月，忘掉也無礙。”太后慢條斯理的說，“不過你進宮這些日子，你娘就沒向你提過，皇城里還有親人？”

“皇城里，這兒，當真嗎？”辛夷的表情很是雀躍，“若真有，怎的娘竟沒告訴過奴婢...”

“嗯…不出奇，興許你娘心中憤恨，又入住了公主府，于是懶得再攀你爹家的親戚，才沒讓你知道。”楊太后伸出手，將辛夷的拉到跟前，口氣溫和的說，“亦是老身之前與公主敘舊，曾想起當年先帝那輩的舊人，似有兩位御侍與你父親，你大伯都有些關聯，遣人去追問一番后，近日才算幫你認下來。”

“哦...莫非是伯父的本家人嗎？”辛夷眼中含笑。

過了會兒，錦瑟領辛夷進屋，楊太后瞧她盤著頭，肩上打著兩條垂髻，綁了墜子，外衣只套了一件石青短襖，底下是一條月白秋長褲，單薄的緊，因笑說：“這樣的天氣，你當真是不怕凍，快就著竹爐烤一烤。”

辛夷萬福謝過，楊太后又說：“賈尚服恁的節省，竟沒給你制新衣裳。”

正是沉悶時候，忽見門口有人扶著祖筠進來，向楊太后萬福。楊太后放下筆，坐到榻上，并讓錦瑟把椅子搬到身邊，加一張厚墊子，命祖筠坐下，關心的問：“你怎的起了？”

“娘娘...”錦瑟瞧楊太后心神不寧的模樣，氣氛凝重的緊，打算試圖開解一下，又無從下手。

楊太后聽見，對辛夷道：“祖筠說這幾天你常看視她，倒是懂事孩子，不枉她時時照拂著你。”停了停，她忽然問：“你還記不記得，當年你娘帶你進入魏國公主府前，先投靠過你伯父？”

辛夷眼神一動，她對那段不知往哪里可投奔往哪里可去的苦日子，記憶尤深。

彼時父親發喪，家中遇竊，賊人將所有的銀錢洗劫一空不說，還殺了兩個婢子，惹得婢子的家人攜同一群村夫前來討命索賠。宅子里的丁壯好有些日子拿不到糧祿，都躲著不管瞧她們的笑話，她母親曹氏，不過是一介婦人，拖著幾個孩子，如何面對這種場面？因而不得不把外面的田地賣了，賠了婢子的家人，遣散了家丁。

辛夷小心道：“姐姐，干娘說過，先帝有令，狨皮不是奴婢的身份地位可以用的東西…”

“無妨，你過來，我告訴你。”祖筠說。辛夷聽話的湊到她的坐椅旁，祖筠替她理領口，撣肩膀，輕聲叮嚀：“剩下的都是些碎料罷了，回頭讓賈尚服給你蓄在夾層里，外人便瞧不出來你用的什么。其實賈尚服是老手，怎么做她看一眼便知，你沒得好擔心的。倒是金線狨又軟又輕，做衣裳厚實，卻舒坦不累贅，如此，你也就不會討厭穿著它啦。”

“不管熱不熱，都把衣裳穿好。”楊太后用這樣一句結尾，便跟下旨似的，辛夷惟有悻悻答應。太后頷首，吩咐祖筠：“挑一些保暖的物什給她，你拿主意便可。”

祖筠想了想，對錦瑟柔聲說：“記得去年冬天成州上貢的金線狨①還剩下些，你去找來，讓她帶回去給賈尚服。”

“姐姐考慮的真周詳。”辛夷笑著道謝，又心疼的說，“姐姐，你快好起來吧，娘娘的左右缺不了人吶。”

祖筠盡量坐直，恭謹的說：“方才辛夷那孩兒到奴婢屋里探望，奴婢躺得難受，想著娘娘好幾日沒工夫見她，便起身來瞧瞧，尋思著若娘娘想她，便喚她上前替娘娘逗趣解悶也好。”

“去叫她吧。”楊太后對錦瑟頷首道，“老身正巧有幾句話準備同她念叨念叨。”

辛夷挺煩有人管她穿衣的，偏偏大人最愛對此嘮叨，這下扯到菊三四，辛夷只好開脫道：“姐姐別怪師父，每次練完，他都命我擦干汗再走，是我一出教坊就脫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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