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氏正捏著帕子擦淚,聞聽此聲,手上動作一頓,旋即放下手,疑惑地問:“媽媽這是要做什么?”
一個奴才,口氣倒大,她對此極是不解。
朱氏慘然一笑,抬起帕子拭了拭紅通通的眼角:“你有這份兒心就夠了,我念你的情兒。”
至于旁的,她并不奢望。
莫說是眼下的徐玠了,就算在從前他還沒發跡時,向媽媽一介奴婢,拿什么去跟人家斗?
就連她這個主母都輸到了家,更何況,如今的徐清風,已然處在了上風,就把她們兩個綁在一塊兒,也根本不是人家的對手。
“主子又何必長他人志氣呢?”向采青頭垂得很低,語氣卻奇異地高昂著:“奴婢雖沒念過書,卻也聽人說過,那兔子急了還咬人呢,主子身為一府主母、又是他嫡母,怎么著也能壓下他幾分去的。”
念及此,朱氏陡然生出一股煩躁來,甩著帕子道:“媽媽也是,說話說一半兒,倒教人白高興一場。合著媽媽這是消遣我來的么?”
“奴婢不敢。”向采青忙跪了下去。
朱氏瞪她半晌,到底還是泄了氣。
如今她也就這么一個知心的,且方才話也說得半開了,她還想著多聊幾句,讓心里松泛些,再一個,這樣的忠仆,也是難得。
“罷了,你起來說話吧。”朱氏揮了揮手,語氣依然很消沉。
向采青依言起身,輕聲地道:“主子,奴婢的意思是,既然那一位要離京,主子這廂倒也能勻出手來,把該做的都做了。”
朱氏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像是已然被抽空了力氣,翻著眼皮道:“媽媽這是害我呢。我就算布置得再好,他那人聰明得緊,回來后肯定能查出來的,到時候還不是我吃虧?”
她越說越是自怨自艾,又道:“我如今這情形,就往那屋里塞人都辦不到,還要媽媽周全著,更多的我可實是沒那精神頭去做了。”
“那萬一,他要是一去不回呢?”向采青的聲音飄了過來。
朱氏怔了怔,心頭驀地重重一跳,突然間仿佛明白了什么。
一去……不回?!
如果那賤種一去不回,那不就……
朱氏的面皮痙攣起來,視線不由自主掃向面前仆婦。
入目處,是向采青梳得一絲不亂的發髻,整齊得如同刀裁一般。
如果徐玠也能被人一刀裁去,不正是釜底抽薪、一勞永逸么?
到時候,何思遠其人其事,就再也無人知曉,朱氏自個兒都能想法子把這個禍根除掉。
“奴婢雖是個沒見識的,卻也聽人說過,出門在外、舟車勞頓,三災六難那是免不了的。王妃吉人天相,說不得老天爺就站在您這邊兒呢。”
向采青的聲音越發地輕了,虛飄飄地,像是斷了線的游絲。
朱氏亦似被這游絲纏住,除了一雙眼睛能動,全身都在發麻。
她定定地看著向采青。
樣貌平平的婢仆,以平常的、毫無起伏的語調,說著絕不平常的話。
記憶中,這個得用的奴婢,好像還從不曾失過手。
她到底從哪兒來的?
江南巨賈的家里,能作養出這么厲害的奴才?
朱氏禁不住打了個冷戰。
然而,那一絲絲的冷意,瞬息間便又被狂喜沖垮。
“媽媽……媽媽……媽媽的意思是……”朱氏的身體與聲音一同不受控制地抖動著。
向采青彎下腰,鼻尖兒幾乎觸地,語聲亦恭謹至極:“奴婢定會日日在佛前禱告,祝王妃心愿成真的。”
朱氏面上的血色一點一點涌上來,很快地,她整張臉便布滿了不正常的潮紅。
“媽媽這話……不是在混說罷?”她的聲音顫抖得越發厲害,齒關傳來輕微的“格格”聲。
向采青臉朝著地面,語聲也像是低到了地底:“主子也知道的,奴婢原先在外頭跟過好幾個主子,識得的人也雜,奴婢……愿為主子效死。”
朱氏的腦袋“轟”地一響,仿佛有什么被重重擊碎,又像是那里原本就脆弱得不堪一擊。
“奴婢請王妃的示下。”極輕的語聲,卻如一瓢熱油澆在火上,用不上兩息,朱氏的心便被熊熊烈焰吞噬。
她只覺得才生起的希望,“啪”地一下子就破滅了,不由得身子一軟,便靠在了欄桿上,灰心地道:“那又有什么意思?”
只要不是外放,徐玠就還是懸在頭頂的那把刀,不知何時就會掉下來。
午后的風掠過庭院,浮霞亭中,無聲的抽泣持續了一小段時間。
向采青靜默而立,既未出聲勸慰自個兒的主子,亦不曾上前服侍。
唯有將最外面的那一層悲痛化去,藏在底下的怨懟與仇恨,才能浮上來。
至不濟,安安生生將徐婉貞的婚事給辦了,也是好的。
然而,向媽媽接下來的回答,卻讓朱氏大失所望。
哭一哭,對朱氏、對她,都是好事。
小半刻后,半潮的帕子終是落在了裙邊,持帕的手亦不復方才顫抖。
向采青抬頭沖她笑了笑,似是成竹在胸:“好教主子知曉,奴婢這兩天一直在外頭悄悄打聽著,倒是得來了一個消息:王妃最不想見的那個人,可能就要離京了。”
“哦?”朱氏眼睛一亮,聲音都拔高了兩分,顧不得再擦淚,急急問:“莫非那人要外放了?”
若是外放,徐玠就得去任上呆著,沒個三五年是回不來的,這無異于解了朱氏身上的枷鎖,讓她能好好地喘上幾口氣。
想必這位壓抑了許久的東平郡王妃,此際也恢復了平靜。
向采青緩緩抬頭,用一種關切而又溫暖的眼神看著朱氏,柔聲道:
“主子于奴婢有恩,若是沒有主子,奴婢再也到不得這王府里來,也再碰不見王妃這樣好的主子。如今主子有了難處,奴婢自然也該好生報答主子才是。”
“回主子,奴婢聽說的好像不是外放,就是去外頭巡查還是到處走訪什么的。奴婢也沒打聽真切。”
向采青沒敢說得太細,怕朱氏懷疑。
朱氏卻沒想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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