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國公府的姻親,東平郡王府自亦需得捧這個場。
因王妃朱氏正與三夫人安氏于“別莊養病”,王長子夫人又在孕中,二夫人蘇氏偶有微恙,故此番領著眾女眷赴宴的,乃是四夫人寧氏。
不過,這些庶民們卑微的快樂,貴人們是不屑于多顧的。
于他們而言,四時節氣各有意趣,蓮湖觀月、花徑聽曲,這是熱鬧;凍筆開硯、綠暗紅嫣,這是風雅。
總之,只要他們樂意,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都能當大年下那么過著,誰又能說什么呢?
便如今冬,那定國公府花宴的請柬一出,便立時引來賓客如云。
大齊朝就這么一位一等公,又是難得舉宴的,這熱鬧便不止是熱鬧了,而是又多了一重尊貴。
“二嫂前幾日還好好兒的呢,偏就在花宴前兩日病倒了,簡直巧得像有人安排好了的。”
言至此,眸光忽一轉,便掃向了一旁的紅藥。
紅藥正嗑瓜子兒,神情很是陶然,徐婉貞投來的眼風,恰如打在一道無形的屏障上,半點不能觸及彼身。
縣主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陰沉了下去。
“五嫂怎么不說話,倒是凈在那兒磕瓜子兒。”徐婉貞偏了偏腦袋,面上浮起一個假笑,似譏似惱:
“莫不是五嫂從前竟從沒吃過瓜子,今兒逮著機會了,就要多吃點兒?”
這話就差明著指摘紅藥出身低了。
偏紅藥像沒聽懂,抬頭沖她一樂,沒心沒肺地道:“三妹妹真聰明,居然知道這瓜子兒外頭沒有。”
自袖中取出一方瞧不出料子來的羅帕,她一面揩手指,一面笑道:
“這種瓜子兒呢,是素心酒樓特供的。你五哥走之前交代下去,叫人每天往里送。平素我也沒功夫吃它,這會子正得空,就隨便吃點兒。”
徐婉貞的臉登時就是一黑。
說來,這素心酒樓隸屬梅氏商行,今年秋天才開張,乃是京城如今最時興的館子,不只菜色新鮮、味道絕佳,且每道菜的做工亦極考究。
旁的不說,只一味“黃金薯球”,就不知難倒了京城多少大廚。
這道菜實則并不出奇,配料不過是白薯球外裹蛋黃液,加調味后大油猛火炸成。
這幾樣皆容易,唯其對刀工的要求,苛刻到了極點。
那一個個指肚兒大小、圓整光滑且尺寸無差的薯球,可不是那么容易削的。
一個刀工精湛的廚子,削一盤子五十只小薯球,至少得花去小半個時辰。若是刀工差些,一個時辰也削不出來。
而素心酒樓每日供應的這道“小食”,卻不少于兩百盤。
這得雇多少人手啊?
有那聰明人便猜著,這薯球多半是拿模子挖出來的。
可問題是,這種能從整塊食材中挖球的活動模子,沒人會做。
光是這副模子,只怕已經是天價了。
由此亦可知,素心酒樓乃至于整個梅氏商行的背后,必有顯貴支持。
而紅藥此際所言的“特供美食”,亦是素心酒樓專有的。此類吃食每日只限量供應少許,僅僅有錢是買不到的,須得有身份才成。
“五嫂……好大的手筆。”憋了半天,徐婉貞憋出了這么一句話。
紅藥立時笑著接語:“可不是么?我也覺著你五哥大手大腳的,可有什么法子呢,他就是錢多啊。”
說話間,她信手將瓜子兒往旁一推,對侍立的荷露道:“你們拿去分了吧,吃著怪膩味的。”
徐婉貞鼻子都快氣歪了。
她倒也有心說些硬話回擊,只一時得心肝兒肺都氣得疼,且身后亦再無朱氏撐腰,竟是無言以對,唯瞪著倆眼瞅紅藥,像要把人給生吃了。
紅藥的笑容沒有一絲裂隙。
她就是在拿話堵徐婉貞。
聒噪也就罷了,偏還說不到點子上,多聽一句都煩。
此刻,見徐婉貞終于不說話了,紅藥便也笑而不語。
她是做嫂子的,總不能當真與小姑子拌嘴,見好就收才是正理。
寧氏倒是急出一頭的汗,生怕這姑嫂兩個打起來,忙笑著打圓場:“噯呀,時辰也不早了,四妹妹怎么還沒到?”
徐婉順如今管著陳姨娘那一頭,這會兒只怕還在忙。
說完了四姑娘,寧氏又去關照一旁悶坐著的五姑娘徐婉寧、六姑娘徐婉清:“你們可冷不冷?要不要把熏籠挪過來些?”
徐婉寧怯生生地抬起頭,巴掌大的小臉兒很是秀氣,一如她細微的語聲:“不……不冷的。”
說著又去看一旁的徐婉清,小聲問:“六妹妹……可冷么?”
徐婉清與她生得肖似,態度倒比乃姐大方,笑著向寧氏道:“多謝四嫂,我們暖和著呢。”
她兩個乃是蔣姨娘所出,今年一個十三、一個十二。
因蔣姨娘早年病歿了,兩姐妹一直乏人關照,朱氏更是樂得當這她們不存在,也不知她們這些年是如何熬過來的。
而今,朱氏失了勢,東平郡王清理后院時,驚奇地發現,自己竟然還有倆女兒,且還都到了談婚論嫁之時。
他一時動了慈父之心,便將這對隱形多年姐倆兒,托付給了長媳,亦即王長子夫人潘氏。
寧氏這也是從潘氏那里接過手,帶她們去外頭見見世面。
她提起帕子按了按唇角,將那笑容揉化開了,方好聲好氣地道:“三妹妹昨兒不也去瞧過二嫂了么?她都病得起不來榻了,那樣子怎么去外頭吃酒哪?”
“這可真是奇了。”徐婉貞撩起眼皮,手指閑閑地點著扶手,一臉地意有所指:
玉京城的這一場雨,歇了下、下了歇,浹旬過后,方得見幾許陽光。
雨霽初晴,自是教人欣然,只可恨那天氣卻陰冷得緊,北風一吹,骨頭縫都能給你凍住。
這般天時,頭一個苦了的,便是那些貧戶。
王府東軒的暖閣中,那氤氳了滿屋子的暖香,亦化不盡蓬萊縣主徐婉貞此時面上的寒霜。
說話時,她始終半垂著眼,專意打量自個兒的手指甲,看也不看自家四嫂,一張臉冷得能往下掉冰茬子。
薪炭價皆往上竄,燒火取暖殊為不易。所幸那米價倒沒怎么漲,城中亦鮮見外來討飯的流民,那市面竟是比往年安詳得多。
據說,這是因了這些年天時不大好,關外糧食年年欠收,故從去歲起,好些地方便改種了朝堂大力推進的新糧種,如白薯、紅薯、玉米之類。
這原也無甚緊要,不過一個虛名罷了,領頭兒的還要多擔些干系呢,寧氏倒還情愿不出這個頭。
只可惜,在有些人看來,這安排卻充滿了惡意,是在明著打上房的臉。
“大嫂也就罷了,何以二嫂也不去?四嫂倒是給小妹說說這個理兒呢?”
這些作物不大挑天氣,一年下來總能有所收獲,農戶們拿來自吃或將去換了米糧,皆是成的。
這傳聞如今遍及京城,也不知其真假,百姓們唯一真切的感受便是:那街頭巷陌烤紅薯、烤玉米的小販,確然比去年多了好些。
所謂多賤少貴,這賣的人一多,價錢也就自然而然地賣不高,倒是讓不少窮孩子偶爾也能嘗個鮮,而滿街飄來的烤食香氣,亦暖了這寒冷的冬日。
因今兒正逢各房下人領月例,寧氏怕眾女眷被此事耽擱、有個先來后到的,便提前安排了這處暖閣,燒了熏籠、點了炭爐,提供香茶果點,以使諸人于啟程前暫歇,也免得立在那風口里挨凍。
此乃她一片好意,而此際看來,徐婉貞一點兒不領情。
看著那張倨傲而冰冷的臉,寧氏頰邊的笑容便有些發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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