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多一刻,外頭天開始昏暗了起來。
魏楚欣坐在案旁,又開始編起了“壽”型草結。案上點著一根白辣,燭火如豆,單薄的都快要熄滅了,魏楚欣只低頭恬靜又耐心的一下下遍著草結。
按上輩子來看,明早上就該是魏偉彬回靖州的日子了,不出意料的話,魏孜博會在臨走之前向她討問那“四個字”吧。
果然,過了一會,有人來敲門道:“三妹妹在么?”
魏楚欣一聽是魏孜博的聲音,趕緊起身迎了出去。兩人雖是兄妹,但多年不曾相見,年齡又都大了,也是要有些忌諱的,所以魏孜博并沒有進來,只在門口對魏楚欣道:“明早我便要回去了,三妹妹還欠我四個字沒說呢。”
想到自打魏楚欣從屋子出來后,父親就不發一語的樣子,魏孜博心里知道魏楚欣回不去了,語氣中無不帶著些要分別的傷感。
“大哥哥進屋來坐吧,剛沏了新茶,大哥哥喝一碗潤潤嗓子。”
魏孜博進了屋子,張媽媽將案上的蠟燭吹滅了,換了更亮的馬油燈。屋子里一亮,魏孜博才看清正中央那兩大筐草結,不禁拿起一個,前后瞧了瞧問道:“三妹妹這編的是?”
不等魏楚欣說話,張媽媽就按先時魏楚欣教給她說的話,對魏孜博道:“這是‘壽’型草結,廟里面的姑子教的,聽說是編上九百九十九個,能給父母長輩增福增壽呢。三姐也是偶然間聽了這個,一聽就信以為真了,每天虔誠心意的編著,先是編成了九百九十九個為老爺祈禱了福壽,這又正編第二個九百九十九個,要為老太太添福增壽呢!”
魏孜博聽了,當下心里一熱,看向那兩大竹筐草結,雖沒說話,但心里當即就有了幫助魏楚欣回府里的主意。
這邊魏楚欣已經倒了碗茶來,笑著遞給魏孜博。
魏孜博接過茶來,只笑說:“三妹妹還不打算說那四個字的是什么么?”
終不是什么好話,魏楚欣便拿起案上擺著的一頭削尖的木棍,開玩笑的對魏孜博笑道:“大哥哥可瞧仔細了,稍不留神,別怪妹妹擦了去。”
說著低頭在鋪滿細沙的草席上慢慢寫了出來:年少輕狂。
魏孜博瞧見后不禁就笑了:“看來三妹妹一早就有定見了,只是我白白去浩洋老先生那里碰了壁。”
“這也未必見得就是壞事,”魏楚欣帶著點自圓其說的調皮,“大哥哥想啊,浩洋老先生沒有年少的時候么,要說他那高妙的畫作,也不是自就得的吧,輕狂到老成,必是要冶煉掉浮華,洗盡鉛華,方達大氣。要我說,大哥哥何不再畫一副拿給浩洋老先生看。”
“那要還不行呢?”魏孜博禁不住追問。
魏楚欣帶著些鼓動,又有些執著:“一幅不行就兩幅,兩幅不行就十幅,明見著大哥哥是吃了閉門羹,碰了鼻子灰,可細想想這不正是洗盡鉛華的過程么,書上不是說,要想增益其所不能,必先苦心志、勞筋骨!”
魏孜博從到大順風順水的走來,從來沒遇過什么風浪波折,在家里時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在學里時,因上進認學,教書先生又是魏偉彬幕僚好友,也自是不曾受過一句教訓苛責。
在李浩洋這里吃了閉門羹,常人眼里不過是尋常事,可到魏孜博這里,雖嘴上不說、面上不顯,實則心里頭是十分過意不去的。所以聽完魏楚欣這樣一番介于鼓動與鼓勵之間的話,魏孜博又重新燃起了斗志。
天色越來越暗,兩人又說了會話,魏孜博便起身要回去了。
臨要走之前,魏楚欣倒了碗茶,端起來要敬魏孜博:“妹妹以茶代酒,在這里先給哥哥踐行了。”說著,帶有些不舍的一笑,便要喝茶。
魏孜博一時打定主意,打斷魏楚欣,笑說:“三妹妹先別急著踐行,明日我不隨父親回去了。”說完,也不給魏楚欣反應的時間,露出個輕松的笑容,邁步出了屋子。
魏楚欣又何須反應,一切都在她預料之中。眼看著魏孜博不見了蹤影,她淡笑笑吩咐張媽媽道:“媽媽,收拾收拾睡吧,明日要起個大早。”
魏偉彬做了一宿的夢,夢里面都是從前和阿蘭生活時的場景。一會見阿蘭笑著叫他夫君,一會又攜著他手哭泣,說那邊一切都好,就是思他念他,還有他們的楚兒。兩人正說著話,阿蘭突然間說時辰到了,她得走了,就有一件事放心不下。然后人說不見就不見了,魏偉彬哭著追問,有何事放心不下,那頭阿蘭的聲音隔空傳來:所為何事,大郎知道……
魏偉彬一下子從夢中驚醒,睜開眼睛時,見外面天正黑著。回想著夢里發生的事情,心里忒是難受,心里想著那最后一句話,想了幾個時辰,天蒙蒙亮時,開始有打鳴之聲,伴著那聲音,魏偉彬長長瀉了口氣。
早上吃飯的時候,魏孜博在旁服侍。盛湯的時候,魏偉彬問道:“真不和為父一起回去了?”
魏孜博點了下頭,心里依舊想著怎樣勸魏偉彬帶魏楚欣回去的事,剛張了嘴,想說讓魏偉彬去魏楚欣屋子里看看編得那草結子的話,不曾想聽魏偉彬道:“讓你三妹妹跟你一塊回去吧。”
魏孜博一時沒反應過來,等回過神來時,心里一喜,連著點了幾下頭,答了聲“是”!然后竟不敢說什么其他的話,生怕魏偉彬改了主意。
用完飯又吃了盅茶,在廝和魏孜博的服侍下,魏偉彬才打算起行。
這邊魏楚欣一早便候在屋子外了,見魏偉彬出來,忙行了禮,淚眼婆娑還不等說話,就聽魏孜博故意說給她聽的話:“兒子已囑咐馬夫穩駕著馬車了,父親安心回家,二管事來莊子時兒子親自照應,等二管事能正式接手莊子連帶著兒子得了浩洋老先生的點撥,就隨三妹妹回去了,衙里面事忙,這些事父親就不要記掛在心上了。”
魏偉彬只點了點頭,并沒有要和魏孜博說話的意思。
這邊魏楚欣心如明鏡,但面上卻是沒聽明白魏孜博話的樣子。
說著,魏偉彬連帶著后面跟著的一行人就出了院子。臨走到院門口,就瞧見候在那里的馬車和一眾隨從廝。
想到魏楚欣那編了兩大筐的壽型草結,魏孜博終忍不住對魏偉彬道:“為了保佑父親身體健康長命百歲,三妹妹給父親編了九百九十九個“壽”型草結子,往那邊一拐就是三妹妹屋子,時辰尚早,不如博兒引父親過去瞧瞧?”
魏偉彬沒有一皺,不褒反貶,“什么草結不草結的,女兒家做些女工活計是正經。”說完就往馬車那邊走了,臉上露出著嚴肅相,沒有一丁點笑模樣。
辛苦半年編的東西,沒有褒獎只換來句這個。
魏楚欣在后頭聽了,只淡笑了下,然后微躬下身子,應聲道:“父親教誨的是,楚兒記下了。”
魏楚欣心里笑得發冷,這樣的魏偉彬才讓她習慣不是么,對她,他向來不都是如此么。
與魏楚欣的淡然相比,魏孜博倒是悶悶的,他心里面不禁暗想,他父親對莊子里的三妹妹與府里那兩位相比,怎么就有這么大差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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