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京那一天,又下起了雪。
朱紅琉璃瓦,茫茫白雪妝,去藩西的隊伍蜿蜒曲折如蛇。
再是不愿,高承羿也得進宮來拜別齊國天子。
一時從乘乾殿出來,帶領身后侍衛,英姿颯爽的往要宮外走。
行至墮虎門時,卻見到了她。
身旁一眾宮人,高擎著的鳳凰折傘阻隔著漫天的風雪。
冬日寒涼,邵太后微攏了攏身上的胡裘,注目著迎面而來近在咫尺卻再不能靠近的高承羿。
形貌依舊。
“臣參見太后。”第一句話,是他先開口說出來的,帶著呼送而出的白氣與冬日里的萬種疏離。
漫天的風雪吹打在他單薄的袍子上,他腰間的那把長刀,染上了朔氣與寒涼。
“以后就不在京城了,藩西荒涼,準備了些衣物給你。”太后微微的笑說著,墮虎門之事,讓一切都回不到從前了。她忘不了他扼住她脖子時的狠戾與決絕,也斬不斷這些年來所沉醉其中的綿綿深情。
“都快三十歲的人了,還同孩子似的,身上的傷還沒好,又是寒冬臘月的,就非要現在出發么?”即使有十萬寒冰鋪在心底,在見到他的這一時一刻里,竟是融化殆盡了。
高承羿端立在她的正對面,他的眼眸里裝滿了皚皚的迷茫,裝滿了大內皇宮里的一景一致,卻獨獨裝不下站在他面前的女人。
宮人遞過太后一針一線縫制的衣物棉靴以及由太后一樣一樣過目的藥品與補品,滿滿當當的裝了好大一個包裹。
“不若過完年再走吧?”她的聲音很輕,比綿雪落在地上的聲音還輕,那里充滿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意,與曾經不顧一切將他錮在身邊的處心積慮。
現在這些東西都一文不值了。
她禁錮得了要照顧病母的人子,她也禁錮得了護衛愛人的情癡,當這兩者都沒有了的時候,當人心底的那盞明燈徹底燃滅了的時候,再淋多少明油也點不著了。
高承羿再沒有開口說話,往前走時,勢必有要經過她的那一瞬。
寒風冷氣中,嗅到的是她身上特有的大齊國里獨一份的淺淺香氣。
十一年來,沒有愛情,卻也難逃離掉情愛,那么多個日日夜夜,相擁繾綣的,是兩具捂不熱暖不化的軀殼。
剪不斷理還亂的是思念。
看著一步走出一個深深腳印,漸行漸遠,離她越來越遠,馬上就要走出她視線的征人,心底的悲沉竟是那樣的牽墜著心膽。
大雪紛飛,她有點呼吸不上來了,寒風殷濕眼底的熱淚,摒棄一切,她終是忍不住對著他決絕而去的背影,開口問道:“……還會回來么?”
說出來的話,凝結在了宮墻之內,已經走出墮虎門的他再聽不見了。
想來今生今世沒有什么比此事更遺憾的了,鼻子發酸,兩行清淚就流滑到了唇邊,那么的無聲無息。
是不是只要早說那么一彈指間,他就能聽到了?
悠悠京華路,此會在何年?
一輩子不再相見了么?
愛晚居。
魏楚欣站在窗欞下,一時有些出神。
一旁梳兒輕聲對她道:“姑娘,呂福今早著人把送過去的彩禮退回來了,并又另傳話說想見姑娘一面。”
魏楚欣點頭說:“一個月了,是該見一面的了。”
等晚上蕭旋凱回來,魏楚欣說了明日要出門的事情。
大夫人親自吩咐過的,不準她再出門一步,蕭旋凱一邊喝著粥,一邊對她道:“想要出去,有點難辦。”
魏楚欣都想好了辦法,一時在旁為他添菜說:“后日是十五,就說去廟里進香祈福,你與母親說說,好不好?”
第二日廢了好大的力氣才出得了侯府。
去事先約好的酒樓見面。
走到半路,馬車卻被人攔了下。
魏楚欣朝外問道:“怎么了?”
外頭梳兒道:“是史老師傅……”
就近找了一家茶樓,進了一間僻靜的屋子。
一到里頭,不等魏楚欣說話,史老師傅便是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后面梳兒和石榴要扶人起來,魏楚欣卻是道:“到外頭守著,有幾句話我要單獨和史老師傅說。”
梳兒和石榴應了是,走了出去,并將房門關好了。
魏楚欣站著的地方,正對面是一扇窗子,上頭糊著半透的紗紙,影影綽綽的能看到外頭的街景。
魏楚欣就眼望著那模糊的街景,輕嘆了一口氣說:“這世上的人事也好,景色也罷,真真假假的,有時候眼見是真的卻未必是真的,心以為是假的也許又是真的,一個人要想時時刻刻看清這個世界,得是需要多少明亮的眼睛呢?”
“這一個月以來,閉門不出,日思夜想,一直在想一件事,可卻無論如何也沒想明白。”魏楚欣便是慢慢的收回了視線,眼看著地上跪著的史老師傅,問他道:“今年這一千壇紅曲酒,從配制,下窖,到期間保存,都和往年一模一樣,前前后后有盡二百名工人參與監制,每一道工序都至少經過三人之手,一環出了差錯,另外幾方不可能沒有察覺,那么我便不知了,這酒是如何壞的呢?”
史老師傅沒有臉面看向魏楚欣,只沉重的閉上了蒼老的雙眼。
“那便只能排除是在制作期間出的差錯了。”魏楚欣微微昀了一口氣,后面的話,說出來要傷了史老師傅的臉,也寒了她自己的心。
“既然不是在制作期間出了差錯,那又會是在哪里呢?制作紅曲酒,主要原料也就是紅曲米和酒粬兩大塊,紅曲米是程凌兒從靖州運來的,入庫時有嚴格的保存規制,出庫之后也要經由四道工序,經五百名工人層層甄選,十斤中只有擇出的那一斤質量極其上乘的才能用作制酒,差錯出在紅曲米上,幾乎也是不可能的。”
“這樣說來,問題也就只能出在酒粬上了,出在靖州客商送來的那批酒粬上,只是在購置那批酒粬之前,是史老師傅您及其他幾個師傅親自驗過的啊,當時信誓旦旦的保證,說那酒粬質量上乘,沒有任何問題的。”
魏楚欣終究還是不愿意相信史老師傅和呂福聯手欺騙了自己,“是沒驗出來么?史老師傅和手底下的幾位徒弟同時看走了眼?”
“想當年,紅曲酒在京都城里一夜聞名,多少人不惜花重金想方設法的要來挖您,無論開出怎樣的價錢來,提出多少豐厚的優惠,您一絲一毫都不為所動。磬醉酒樓能走到今天,您老功不可沒,所以在初得知紅曲酒壞了的那時那刻,我想了一萬種原因,獨獨排除了會是在酒粬上出了問題。我一遍一遍的告訴自己,能研制出紅曲酒方子的人,會不知道該用什么酒粬么,能培育出數十名徒弟的老匠師,難道連最起碼的酒粬好壞都辨認不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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