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義煦輕笑了笑,從地上慢慢的站起了身,走了出去。
第二日,孝帝在文武百官面前宣讀了禪讓詔書。西州王高義璽繼承皇位,年號中興。
山呼萬歲,叩拜如儀。
臨行前一天晚上,高義煦來到了虞妃的下處。
自打逃難到西州以來,她就再沒被圣上召幸過。
退位詔書一宣讀下來,等于直接宣判了她的死刑。
高義煦走到門口,身旁跟著的太監要揚聲叫虞妃出來接駕。
高義煦擺了擺手,作罷,邁著頹廢的步子,推門走了進來。
屋里疏燈蔽燭,虞妃蒼白著一張臉,坐在床頭,憔悴的不成樣子。聽見門響,抬起頭來,見著了高義煦,先是看怔住了,揉了揉眼睛又看了看,見真是高義煦不是看眼花了,一下子就紅了眼睛哭將了起來。
高義煦站在門旁邊,站了半天。
虞妃見高義煦遲遲不進來,怕他轉頭走了,一邊哭著,一邊站起來奔撲在了他懷里。
溫柔軟語說了一番感人肺腑之言,得來高義煦輕輕一聲嘆息,和一句話。
“我現在已經不是皇上了,明日啟程去江南,跟不跟著隨你。”
本來已經萬念俱灰了的虞妃聽到這句話眼睛一下子靈動了起來,依偎在男人懷里,含淚說道:“皇上當不當天子都是臣妾的天,有天在,臣妾才能活著,皇上去哪里,臣妾就跟著去哪里。”
高義煦道:“如果你不愿意追隨于我也可以,現下收拾行囊,我連夜送你離開,從此拋卻前生之事,安安心心當回普通百姓,過普通的日子,一世平安無虞。”
虞氏聽著這話,低頭半日里一聲兒不知。
高義煦道:“你若想走,我護送你安全的離開,不必有顧慮。”
虞妃靠在高義煦的懷里,溫柔的道:“臣妾不走,皇上不要攆臣妾走好不好,臣妾生是皇上的人,死是皇上的鬼,就讓臣妾陪在皇上身邊,照顧皇上衾枕櫛沐,飲食起居好不好?”
又一日。
邵太后在暖閣里坐著,高義煦臨行前特來拜辭。
她手里不知什么時候多了一串小葉紫檀的佛珠,終日虔誠念著,沒有人知道在祈禱著什么。
高義煦行過了大禮,欠身跪坐在邵太后對面,笑著說:“兒臣要走了,去江南。”
“什么時候啟程?”
高義煦答:“這便走,以后不能在母后身邊照顧了,母后萬物保重自己。”
邵太后閉目念了聲阿彌陀佛,就再沒同高義煦說一句話。
偏殿里,虞妃將連夜收拾出來的一包又一包的金銀細軟交給身旁服侍著的宮女。
權衡之后,她想著,不做皇妃,做王妃也好,總比再做回普通百姓的好。
此番下江南,他只帶了她一個人。就連皇后吳氏,哭著跪地祈求同行,他都沒同意。
臨上車之前,高義璽親自過來辭行,兄弟二人對飲,聊了良久,都是年少時的舊事。
高義煦是笑著上路的。
高義璽站在高處,看著那車駕漸行漸遠,終于輕輕舒了一口氣。
一旁站著的貼身心腹問:“圣上真放他走?”
正午的陽光照在他明黃色的龍袍上,明亮耀眼。
江山真的易主了,十數年的忍辱負重當真值得,他謙和的容貌下,終于顯露出了那氣宇軒昂來。
“孝帝如此昏庸無能,是太后之過。”新君評價道。
高義煦從西州取道揚州,途中穿過長江。
一路所見,滿目蒼夷,爭戰之后的慘烈景象,一幀一幀扎在他的心里。
下了馬車,上了官船。
他,虞妃,貼身太監三人,外加滿船的金銀珠寶,獨乘一艘大船,駛向了茫茫的江心。
亡國后主曾經吟過: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高義煦站在船板上,看著兩岸的青山,微微的舒了一口氣。
好在齊國沒亡在他手里,他不是亡國之君。
幸甚至哉。
船艙里虞氏走了過來,將夾棉的披風輕輕為他披上,溫柔道:“江上風大,圣上保重身體,當心染了風寒。”
高義煦溫聲道:“小時候多好啊,小時候一點也不害怕生病。”
虞氏側過頭來耐心的聽著他說話。
“我,二哥,慎子,希樂,東子,阿錚,翎兒,那時候我們都在一塊玩的,數九寒天,出了皇宮,在大雪地里頭打滾兒,誰尊誰卑,誰是主子誰是奴才,都不論那些。
“一根糖葫蘆幾個人輪著吃,翎兒先吃,然后阿錚,希樂,等到了東子那里,嘴張得老大,一大口全給沒了,我和慎子就急了,一人抱著東子的腿,一人把著他胳膊,讓二哥收拾他,最后硬從東子嘴里扣出來一顆,給誰誰不要,二哥見著,就又塞回東子嘴里了,惡心的以后誰也不吃糖葫蘆了。”高義煦面帶微笑回憶著。
“那時候就屬二哥最拔尖兒,我們都聽他的話,偷偷跑去軍營里鬼混,被蕭老爺子抓了現行,氣得老爺子了不得。穿著帶鐵釘子的軍靴,一腳把二哥給踹在了地上,我們見了都一聲兒不敢言語讓認錯就認錯,讓回家就回家,就二哥和阿錚一個犟,一個倔,一個頂風跟老爺子頂嘴,一個就是不肯認錯,把他倆打的,半個月都起不來炕。”
“朱雀街上有我們一處秘密基地,在那里,就是我們的天堂了。逢年過節,何時不去?后來父皇和蕭老爺子先后都去了,我繼承了皇位成為了皇上,二哥繼承了爵位變成了蕭侯。”
說到此處,高義煦臉上的笑容就漸漸的不見了,“登基第二年,蕭侯領兵去昌平打仗,臨出發時,為他踐行,共用一只酒樽飲酒,互看著對方的眼睛笑說,要當一輩子好兄弟,斷不能學習古代的君臣,相互忌憚沒有人情冷暖。”
“蕭侯臨出發的時候,站在城樓上目送著他,騎高頭大馬穿耀眼鎧甲,那樣威風凜凜,統領三軍,好是替他高興的。臨轉彎的時候,他回過了頭來,朝我擺擺手,做了個口型,他那時候也年輕,發際又早,心氣極高,說的是:必定大勝歸來,助我穩坐江山。”
“只是哪里能預料到,他差點死在昌平,不是被敵人所殺,而是被親信所害,母后在背后出手,原她覺得坐穩江山的最大阻礙不是別人,正是蕭旋凱等權臣的把持朝政,從中作梗。”
“然后就一步步的走到了現在……”
多少鮮衣怒馬,都陷在了這錦繡江山里。年少時氣吞山河的豪言壯語,終將唱罷謝幕。
高義煦看著虞妃說:“短短幾年間,我變成了和母親一樣的人,親小人,遠賢臣,墮虎門之變,害死兩朝老臣,北元關失守,犯下滔天罪行,沒想到愿意同我走到最后的,是你。這一生大風大浪走了過來,功過幾何,唯留給后人評說,只愿來世不再投生在帝王家,在這維揚古地,你我做一對平凡夫妻,耕田織布,粗茶淡飯,才是真正的過日子。”
虞妃聽高義煦的話風不對,才要開口說話,但見著江水充滿了整個甲板,漸漸的沒過了腳面。
船身左右劇烈擺動,虞妃緊抓著船板,對高義煦道:“就說璽王不會輕易放過陛下,這可如何是好啊!”
高義煦輕輕的將虞妃攬在了懷里,笑著:“是我事先命人在船身下鑿出窟窿的,不能怨新君。”
“陛下瘋了么?”虞妃急得大變了臉色。
高義煦笑說:“朕與賽兒放下滔天罪行,葬送了萬計無辜性命,蒼天有眼,自身有知恥之心,有何顏面再茍活于世,陸地上埋葬了冤魂孤鬼無數,已經沒有你我下葬之處了,唯有死在這江海里,隨沉船到底,將骨肉尸骸喂魚,死后才能超生。”
“要死你自己死,為什么要帶上我!”虞妃并不想死,眼見著甲板上面的水越積越多,她一把將高義煦推開,跑到倉里背上那些金銀珠寶,拼命呼喊救命,以求往來客船能夠聽見。
只是茫茫江心,黃洋洋的江水洶涌而入,哪里有來往客船。
虞妃著急又欲哭無淚,眼看著站在她面前無動于衷喪心病狂的高義煦,終于原形畢露將自己的另一面展現了出來。
她破口大罵高義煦懦弱無能,若昔日他不是皇帝,有哪個女人會喜歡于他,他害了她哥哥性命不說,現在又來要她的命。
怎么罵高義煦也是無動于衷,惹得虞妃紅了眼睛,臨死前最后一次掙扎,把幾年來委身于高義煦身邊的委屈統統爆發了出來,謾罵著,廝打著,同時也悔不當初著。
艙內的太監聽不過去了,沖出來見虞妃有如潑婦一般,將高義煦臉上撓得血淋淋一片,不禁照著虞妃的臉,狠狠的給她一個大嘴巴。
“你敢欺君犯上!若不是受你這妖女蠱惑,圣上怎能派虞昱那個草包到北元關去,大齊國怎會被胡人占領,圣上又怎會淪落到此!”
“你個閹人,就你也配打我!”虞妃徹底失去了理智,又和太監扭打在了一起。太監見高義煦已經不管事了,抓著虞賽兒的頭發狠狠的往船壁木板上磕,一邊磕一邊扇她嘴巴,嚎叫聲伴著怒罵聲,此起彼伏。
高義煦置若罔聞,從懷中掏出塊玉佩來,緊緊的攥在了手里,然后從甲板上跳了下去,一身月白色的錦緞,頃刻間被黃洋洋的江水吞沒得無影無蹤。
看得太監和虞妃怔住了,死亡逐漸逼近,兩人回思過來,守著滿船的金銀珠寶,凄厲的嚎哭了起來。
遠處,青山隱隱,霧氣嵐嵐。
東邊一輪紅日,徐徐沖過霧靄,透出了暈暈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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