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徵與沈攸之一道,走至止車門外,二人進宮時乘坐的牛車皆停在此。
原本二人同行,該是沈攸之走在前,而謝徵走在后,可到了止車門外,沈攸之卻走到謝徵身側,作勢請她上車,言道:“縣主先請。”
謝徵料到他沒安什么好心,此番同行,沈攸之在這一路上必是想控制住她,她于是先行試探,吩咐玉枝道:“玉枝,你先回侯府,去同縣侯知會一聲,就說我有要事在身,晚些時候回去,叫他和仲璇不必等我一起吃中飯了。”
“是,”玉枝答應了一聲,這便要走,而后沈攸之果然就抬起手臂擋住了她的去路,言道:“誒,縣主,您這是何意?”
“我是何意?”謝徵一聲輕笑,不屑的說:“我倒是想問問沈將軍,攔我婢女去路,您這又是什么意思?”
沈攸之笑得假惺惺,言不盡意的說道:“路滑不好走,縣主路上要當心,不好再耽誤時間了。”
謝徵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沈攸之這一番話,分明就是在威脅她。
四年前的八月,她受蕭道成派遣,啟程前往梁郡的前一天晚上,也像昨晚那樣,下了一場傾盆大雨,臨行時沈家父子相送到南籬門外,在她與沈文和依依惜別之時,沈攸之也說了同樣的一句話:“路滑不好走,陽侯路上要當心,不好再耽誤時間了。”
而那一次,自她離開,再回到建康時,便死于非命,沈攸之今日這一言,顯然是在暗示她,她今日去城外,再進宮之時也同樣是赴死。
謝徵臉上依然掛著笑,她片刻間便又平靜下來,從容道:“沈將軍言之有理。既是如此,玉枝,你就不必回去了,隨我一道去城外吧。”
玉枝警惕的看了沈攸之一眼,又應了謝徵一聲,這便扶著她登上牛車,謝徵上了車,而后又搭了把手拉著玉枝上來。
沈攸之親眼看著謝徵登上牛車了,這才放下心來,于是也走到自家的牛車下,車夫見他走過來,趕忙屈膝半跪在地上,充當著人肉馬扎,沈攸之正要登上車時,又不忘叮囑隨行的部曲:“讓她們的車先走,老夫隨后。”
說罷,又意味深長的看了部曲一眼,言外之意,便是吩咐部曲這一路上勢必要盯緊謝徵和玉枝的動向,部曲自然會意了,于是沖沈攸之點了點頭。
沈攸之這下才安安心心的踩著車夫的背,坐進牛車里。
兩輛牛車已然啟程,一前一后出了皇城,沿著御街向南籬門外出發。
玉枝坐在牛車里,時不時的掀開窗簾,往外頭看兩眼,憂心忡忡的問謝徵:“娘子,怎么辦?”
連玉枝都知道此行兇多吉少。
謝徵合上雙眼,長吁了一口氣,而后又睜開眼睛,神情頗是淡漠,良久才回道:“穩住,切不可自亂陣腳。”
“可是……”玉枝開了口,想想還是將話又給咽了回去,謝徵淡然道:“靜觀其變。”
未多時,一行人已趕到陳郡謝氏祖墳,牛車停在墓園門口,沈攸之先行跳下牛車,謝徵與玉枝卻是坐在車里遲遲不動身。
沈攸之站在自家的牛車下,隔幾丈遠呼道:“到了,山陰縣主還不下車?”
玉枝側首看著謝徵,靜候吩咐,謝徵輕輕嘆了一聲:“下車吧。”
“是,”玉枝頷首,這便低著頭下車,卻見墓園門口那一排的圍墻之下,重重圍著數十個部曲把守,她心中不免慌張起來,卻還是鎮定的喚謝徵出來,謝徵掀開門簾,第一眼便望見了包圍在墓園門口的部曲,玉枝壓低了聲音,極是擔心的喚:“娘子……”
謝徵泰然自若的走下來,給了玉枝一個放心的眼神,又抓起她的手輕輕的拍了兩下,莞爾道:“沒事的。”
見謝徵已走近,沈攸之便抬手指向墓園門口,獰笑道:“縣主,請吧。”
謝徵掃視了一眼圍在前面的部曲,朝那邊指了指,笑問沈攸之:“沈將軍怎么一副要造反的陣勢?”
沈攸之輕蔑的回道:“這里里外外,不過百人,老夫就算要造反,這陣勢也是遠遠不夠的。”
謝徵心知墓園里頭定然也有人把守,適才不單是暗諷沈攸之,也更是為了從他口中套話,想打探打探他今日究竟帶了多少人來。
如今果然從他口中套出話來了,她于是又借著“造反”二字,揶揄了沈攸之一把,言道:“言外之意,沈將軍果真有反心?”
沈攸之聽到這里,方才反應過來謝徵這一語雙關,霎時間,他已氣得老臉發綠,冷臉道:“山陰縣主慎言!老夫安排部曲在此把守,是因為這墓園里頭有暴民,老夫也是怕暴民傷了縣主!”
謝徵佯裝斟酌,假笑道:“看來沈將軍這是有備而來啊,為了設計我,您可真是煞費苦心。”
沈攸之早知謝徵已看穿了他的心思,可她一直不說,他便也待他客客氣氣的,如今她既然開口直言了,那他自然也不再藏著掖著了,他低聲道:“要對付謝大司馬,自然得早做準備。”
謝徵哂笑,“那就看誰技高一籌咯。”
“請。”
“請。”
二人你推我讓的,并排進了墓園,墓園內的泥路上鋪了碎石,昨晚雖下了一場大雨,可園子里的路,走起來也并不泥濘。
謝昱的墳冢,進了墓園第一排往左拐,走到盡頭的角落里就是了。
一行人向謝昱的墳冢走近,隔丈把遠就望見那墳冢附近,圍了十數個百姓,也確有兩個頭戴方巾的士人站在最前面,像是領頭的。
那兩個士人一望見謝徵走過來,就作勢要沖上來,卻被把守的部首攔住,二人便齊齊振臂高呼,對著謝徵破口大罵:“反賊!反賊!”
謝徵只是輕飄飄的睨了他們一眼,并無絲毫惱怒,可玉枝跟在謝徵身后,卻要沖過去對他們動手,謝徵急忙伸出手臂將她攔住。
玉枝一時氣不過,指著那兩個所謂的庶族士子,同謝徵說道:“娘子,他們羞辱你!”
那兩個士人適才見玉枝要沖過來,已嚇得往后退了兩步,如今見玉枝被攔住,便又有了底氣,于是即刻又朝前走了幾步,繼續罵道:“處死反賊!處死反賊!”
謝徵淡淡一笑,說道:“拿人錢財,替人辦事,這是應當的,謝某不怪你們,可你們這戲,演得也太賣力了吧,莫非,演得賣力些還能再加幾錢銀子?”
那兩個士人似乎沒有想到會被謝徵識破,聽到謝徵這一言,尷尬的對視了一眼,而后就默默的放下了高舉著的手臂。
沈攸之見勢,倒也不心慌,也沒有反駁什么,單單只是冷笑了一聲,他如今再看謝徵,就像是在看一下將死之人,目中既有不屑,又帶著幾分戲謔和虛偽的同情。
墳塋兩邊各站著兩個部曲,手中不握刀,卻扶著鐵鍬,另有一個部曲撐了一把油紙傘,站在墓碑另一邊。
幾人蓄勢待發,只等沈攸之一聲令下。
謝徵料想得不錯,沈攸之這個老不死的,果真早就安排了一切,他進宮向蕭道成稟報民間流言四起,豈是請旨掘墳,分明就只是通知一下蕭道成。
“山陰縣主若沒什么意見,老臣便下令掘墳了,”沈攸之假模假樣的詢問謝徵意見,謝徵嗤笑,說道:“沈將軍這話說得真是可笑,您要動的,又不是我家祖墳,何故要問我意見。”
沈攸之聽言,便不再顧慮她,當即就沖握著鐵鍬站在墳塋邊的幾個部曲喝道:“動土!”
話音落下,幾個部曲舉起鐵鍬,正要動土,謝徵卻在此時,陡然察覺謝昱的墳塋,與附近其余幾座墳塋有一絲不同,她連忙喝止:“慢著!”
幾個部曲及時收住鐵鍬,眾人循聲看向謝徵,謝徵朝墳塋走近了兩步,問道:“這座墳塋上,為何沒有一絲雜草?”
凡是墓園里的墳塋,每隔半年都會有人來打理一次,如今可是入夏的天,四月青草合,正是草萋萋,樹茂盛的時候,就算是才有人打理過,可附近的墳塋上,亦是稀稀疏疏的有幾株雜草立在上頭,何以眼前的這座墳塋,卻是如此干凈?
玉枝立即猜到了謝徵言下之意,于是扭頭就問沈攸之:“沈將軍,這墳塋,怕不是被人動過吧?”
圍觀百姓一聽到這話,紛紛指指點點,唏噓議論。
沈攸之像是被說中了秘密似的,眸底立時就閃過了一絲慌張,他隨后又裝作坦然,側首吩咐隨行的部曲:“去傳守墓人!”
謝徵自然瞧出了端倪,她料想沈攸之必定曾派人動過這座墳,可看他又無辜的差人去傳守墓人來問話,豈不是當了表子還要立牌坊?這個老東西,果真是叫人惡心!
守墓人被部曲帶過來,沈攸之當即就問:“你是這看管這墓園的?”
“是,”守墓人是個花甲老者,可模樣與沈攸之相比起來就要面善許多。
沈攸之指了指謝昱的墳塋,問道:“那老夫問你,這座墳,可是有人動過?”
謝徵見沈攸之這般惺惺作態,暗暗咬牙,剜了他一眼。
守墓人回道:“老朽只在白天守墓,此前沒見有人來此動土。”
這守墓人像是知道什么似的,說這話,也著實諷刺了沈攸之今日之舉。
沈攸之心中甚惱,卻也不敢多言,謝徵于是上前,直言道:“老人家,這墳塋上的土,怎么像是翻新過一樣?”
守墓人解釋道:“大概五六天前,貴嬪娘娘曾派人來此除草。”
謝貴嬪?她會這么好心?幾年了,她從沒有來過這墓園,且不說關心謝昱一個晚輩,哪怕是長輩,謝貴嬪也從未來此祭拜過,怎么如今倒是好心派人來除草了?
“原來如此,”謝徵與玉枝對視了一眼,沈攸之見勢,緊忙又給那幾個部曲打了個手勢,吩咐道:“繼續!”
幾個部曲于是又舉起鐵鍬,緊趕慢趕的挖走了濕潤的泥土,未多時便見棺了。
沈攸之轉頭給原先那兩個士人使了個眼色,那兩個士人會意,于是又振臂高呼:“開棺驗尸!開棺驗尸!”
眼見棺槨已然露出,謝徵心中愈發忐忑,她總覺得,沈攸之此前必定已派人動過這座墳塋,要不然,這老王八又怎么敢提開棺驗尸之事!
沈攸之見百姓紛紛催促開棺,便故作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沖幾個部曲打了個手勢,道:“開吧。”
幾個部曲于是用鐵鍬撬開棺材蓋,圍觀百姓接二連三的捂住口鼻,可實則那棺材蓋掀開,里頭卻并未漂出半點尸臭味,謝徵愈發確信那棺槨里頭是空的了,
撐傘的部曲有模有樣的用傘遮住棺槨,探著腦袋往里頭看了一眼,而后就裝作大驚,望著沈攸之,說道:“將軍!里頭是空的!”
沈攸之亦是佯裝驚詫,這便三步并作兩步的朝墳塋走去,而他身后那個隨行的部曲,亦是跟著走過去,卻是將一只手背在身后,偷偷摸摸的朝后面打了個手勢。
部曲這個手勢,是做給把守在身后,以長矛攔住士人的那兩個部曲看的,那兩個部曲望見他的手勢,便互相看了一眼,而后一齊收起長矛,給被攔住的兩個士人使了個眼色。
兩個士人會意,當即齊齊沖向棺槨,皆伸長了脖子過去看了看,而后就朝圍觀的百姓大喊::“這里頭的確是空的!”
說罷,二人又指著謝徵,罵道:“這個山陰縣主,果真就是當年的反賊謝昱!你們……你們這些吃公糧的,都愣著干什么?還不快殺了她!”
圍觀百姓站在后面,亦是跟著喊道:“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
“你們……你們這群瞎了眼的,收了錢財,連自己的良心都不要了!我家娘子平日沒少積德行善,卻被你們這般羞辱!”玉枝惱得臉色發白,指著圍觀百姓一頓罵,謝徵不以為意的看了她一眼,漫不經心的說道:“玉枝,有些人人窮志短,這是骨子里的低賤,你與他們計較,可是失了自己的體面。”
那兩個士人已唆使一群托都將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完了,沈攸之才慢悠悠的對部曲說道:“把他們兩個拉下去!”
兩個士人演得頗是入戲,既是被部曲拖走了,二人依然不忘指著謝徵大呼:“殺了她!殺了她!”
沈攸之轉向謝徵,笑著問:“山陰縣主,這棺槨……能否請您解釋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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