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陵此時已是臉色鐵青,他板著臉說道:“仲璇,你捫心自問,我何時虧待過你,母親又何時虧待過你!”
“你們這一個個,都自詡待我不薄,可哪一個不是人前待我好,人后處處刁難我?”桓讓冷笑出聲:“府上的下人為何不把我當主子看?還不都是因為你們的縱容!每次他們欺負我,你們都只是說教兩句,可曾動過粗!”
桓李氏心慈,桓陵對待下人亦是和善,這是不假,可惡奴欺主,他們母子又豈會輕饒!桓讓口中的“說教兩句”,不過只是他看到的兩三次而已,真正動粗時又怎會讓他一個小孩子看見。
沒想到如今到了他口中,就成了縱容!
“你們桓家沒一個好東西!”桓讓伸手指向桓陵,而后又指了指謝徵,惡狠狠的說道:“還有你,謝昱,你也是個人面獸心的小人!你等著,我一定會找出證據,來證明你就是謝昱,到時候你們一個是反賊,一個包庇反賊,統統都不得好死!”
桓讓說罷,又仰天長笑起來,似乎志得意滿,桓陵愈發聽下去他說的話了,于是伸手指向桓讓身后的侯府大門,怒道:“走!你走!走!”
聞言桓讓收住笑意,他道:“二十一年來我寄人籬下,每一天都過得水深火熱,每一步路都走得如履薄冰!今日既已坦言,我也不懼你們將我掃地出門,更無需你們趕我走,我自己會走!”
他說罷,即刻就轉身要走,才踏向府門口兩步,謝徵卻陰著臉沉聲喚:“站住!”
桓讓駐足,卻并不回身,這便聽謝徵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你聯手武陵王設計我,這筆賬,我還沒同你算清楚,你如今竟想一走了之?”
謝徵冷冰冰的語氣,沉著而又冷靜,卻分明帶著殺氣。
桓讓不疾不徐的轉過身來,輕蔑道:“我是武陵王的人,你是太子的人,你我對立,我不設計你設計誰?”
“你臣服于武陵王,為他效忠賣命,這我自然無話可說,可你設計害我,我自不能饒你,”謝徵說話間,面無表情,看著尤其令人發怵。
桓讓倒是滿不在乎,他竟又朝謝徵走近了兩步,戲謔道:“那你想怎么樣呢?”
謝徵從容的看著他,良久才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殺你!”
話音未落,謝徵輕輕一甩右臂,袖中就抖落出一把短劍,她握住劍柄,左手繼而疾速拔了劍鞘,緊接著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將短劍指向桓讓。
誰料桓陵亦是出手了,在謝徵的短劍距離桓讓的喉嚨只差一指距離時,桓陵伸手握住了謝徵持劍的手腕,驚道:“不可傷他!”
也許桓讓如今已不再將桓陵當做自己的兄長,甚至心里從未認可過這個大哥,可桓陵對待他卻是真心實意的,桓陵始終都念著手足之情。
謝徵的手腕雖被緊握在桓陵手中,可她既已下定決心要殺桓讓,又豈會屈服于桓陵的阻撓,她迅速轉動手腕,掙脫開桓陵的大手,而后又繼續刺向桓讓,堅定的說道:“我偏要傷他!”
而桓讓有桓陵護著,亦是踉蹌的往后退去,桓陵唯恐謝徵刺到桓讓,索性下了狠手,以七成的掌力推向謝徵的手腕,謝徵挨不住如此重擊,手腕吃了痛,除了悶哼一聲,亦是本能的張開手,短劍隨之落地。
謝徵握住手腕,玉枝見勢也忙沖過來替謝徵揉了揉,謝徵抬眸瞪視桓陵,斥道:“你瘋了!你可聽到他方才說什么了,竟還護著這只白眼狼!”
桓陵擋在桓讓身前,只對謝徵說道:“不管怎么樣,他始終姓桓!”
身后忽然傳來桓讓一聲低喚:“桓陵。”
桓陵當即轉身看向他,誰知桓讓不知在何時竟撿了掉在地上的短劍,趁桓陵不備,猛地將短劍刺入他腹部三分。
“你……”桓陵低頭看著腹部血流不止,不可置信的看著桓讓,本想開口說些什么,科他一張嘴,滿口的鮮血便盡數吐出,他踉蹌著往后倒,而謝徵已然驚恐萬分,櫻口微張,卻半個字都道不出,她將后仰的桓陵扶住,兩人卻一齊癱坐在地上了。
“縣侯……縣侯……”謝徵一手扶著桓陵,一手搭在他腹部,碰了滿手的血,觸目驚心,她聲嘶力竭的喊道:“請太醫令……請太醫令!”
玉枝怔怔的杵在一旁,聞言忙不迭向府外奔去。
謝徵目中含淚,抬眸惡狠狠的瞪著桓讓,失控的嘶吼:“你瘋了,你瘋了!”
“我沒瘋!”桓讓像是不甘示弱一般,聲音偏要高過謝徵,他吼過之后,方才降低聲音,如鬼似魅的說道:“我很清醒,我就是要清醒的看著他死。”
桓陵此時尚有意識,他虛弱的抬手指著桓讓,開口氣若游絲的說:“你……”
“我什么我?”桓讓令桓陵傷重,如今竟絲毫不懼,反倒極是從容冷靜,他輕飄飄的說道:“我告訴過你了,我不是你們桓家的人,我也不姓桓,更不是你的弟弟,從今往后,你下你的陰曹地府,我走我的青云之路,咱們死生不復相見,老死不相往來。”
他說罷,便轉身頭也不回的走了,當真沒有絲毫留戀,干脆得仿佛與桓陵素不相識一般。
“你……”桓陵望著他遠走的背影,似乎早已痛得失去了知覺,他只一個字從口中吐出,便倏的垂下高舉著的手,就此昏死過去。
謝徵一手將桓陵攬在懷中,一手扶著他的臉頰,臉貼著臉,哭得撕心裂肺,道:“你不準睡……我不準你睡……你快點醒過來,我要你醒過來啊!縣侯,縣侯……”
桓陵睡得昏沉,鼻間探不出一絲絲溫熱的氣息,謝徵漸漸的愈發輕聲了,她哽咽道:“桓郎……桓郎……我如此喚你,你為何還不應我……”
四年前在茅山,謝徵第二眼看見桓陵時,聲聲喚他“縣侯”,他不應,卻道:“你喚我‘桓郎’,我便應了。”
她往日覺得桓陵輕薄,自己對他又并無男女之情,不該喚他如此親昵,如今終于開了口,可他卻不應了。
天色已晚,桓讓逃出侯府,卻是無處可去,離開侯府,離開桓家,他在建康,甚至是在整個天下,都舉目無親。
他終是尋到一家客棧來,站在門口朝里頭張望了兩眼,而后自袖袋中掏出一個錢袋來,起先是掂量了一番,像是太過輕巧,他緊接著又將錢袋打開往里頭看了一眼,繼而輕輕嘆了一聲,他握著錢袋走近客棧,他身穿官服,客棧內小廝一見他進來便諂媚相迎,笑道:“貴人堂吃還是住店?”
“我……”桓讓吞吞吐吐道:“我住店。”
“好嘞!”小廝當即就轉向掌柜的,呼道:“一間上房!”
話才說完,桓讓趕忙拉住小廝的衣袖,卻是打心眼兒里嫌臟的,趕忙又收回手,只道:“你這上房住一晚需多少錢銀?”
小廝并不答話,卻只豎起一根手指頭,桓讓這便犯了難,他這錢袋里的銀子,正好夠住一晚上房的,一分不多,一分也不少,想他忙活了半天,晚上可是連口飯都沒吃上呢,錢若都付了房費了,他豈不是要餓死在客棧里頭。
桓讓拉下臉來,試探般的問:“那……上房再次一點的呢?”
小廝原是愣了一下,而后又沖他露出一臉的訕笑,左右偷看了看,而后又壓低聲音說道:“貴人,以您的身份,若是住那次等的房間,那不是掉價嘛!”
桓讓被他這話說得既心虛又難為情,小廝說的不假,以他的身份,怎么著也不該淪落到需要在客棧投宿的地步。
“罷了吧,我還是回家去吧,”桓讓恐怕失了臉面,隨口敷衍了一句,說完便轉身要走,小廝忙將他喚住,說道:“貴人莫走啊!”
桓讓回身,思忖了一會兒,而后就胡編道:“小兄弟,實不相瞞,本官是戶部的,今日就是上頭派遣本官來問問住宿的行價。”
小廝一聽這話,當下就認真起來,原本半佝著的腰這下就彎得愈發低了,他抬手指向門口,腆著笑臉畢恭畢敬的說道:“貴人慢走,慢走。”
桓讓出了客棧,又走得遠了些,方才敢發出一聲嘆息,這不爭氣的肚子此時又“咕嚕咕嚕”的叫了兩聲,且不說今晚究竟在何處落腳,他這肚子還沒填滿,他已餓得前胸后背,如今真可謂是猶如喪家之犬一般。
與怨他心高氣傲,總覺得自己高人一等,適才若是放下身段去住那稍微次等的房間,何至于無處可去。
忽見前面賣灌湯包的攤子前,一個胖婦人指著僅剩的兩籠問道小販:“你這湯包怎么賣?”
小販豎起兩根手指頭,胖婦人陰陽怪氣的說:“你這可是早上余下來沒賣出去的,到了晚上還賣這個價?真是活該你賣不出去!”
胖婦人說完就要走,小販一心急,忙道:“誒誒誒,別走啊!我是說剩下這兩屜收你兩文錢,一屜一文,我早上可是賣兩文一屜的!”
聞言,胖婦人當即停步,轉身得意洋洋的笑了一聲,而后就折回攤子前,從袖袋中掏出荷包,正要取出銅錢來,豈料此時桓讓竟搶了上來,二話不說就丟給小販兩枚銅板,匆忙說道:“這兩屜湯包我要了!”
說著,就一手拿了一屜走,坐在旁邊的胡凳上,卻也被這胖婦人追著大罵:“誒,你這人!我講好價錢了,你一上來就搶了,敢情你是杵在旁邊盯上這湯包了!虧你還是吃公糧的,怎么也落魄到要與我們這些小民搶吃的!”
此番原是他搶了別人的,被這胖婦人一同挖苦,桓讓雖不覺得自己有錯,可他卻也不惱,誰料這婦人偏偏又說他落魄,這二字正戳了他的心窩子,他拍案而起,陰森森的兩只眼睛充滿狠厲的殺氣,直盯著胖婦人,胖婦人頓時就慫得不敢再多話,于是轉身落荒而逃,臨走時卻也不忘指了指桓讓,嘟嘟囔囔的說道:“都什么人吶這是!”
且說桓讓吃了湯包,便又起身去尋落腳處,原本是在御街上走得漫無目的,也不知怎么就走到了御史臺。
腳下這條路,他每天都要走四遍,由侯府到御史臺,再由御史臺到侯府,每日兩趟,許是他已走慣了,如今這個時候,竟也走到這兒來了。
此時已近戌時,御史臺酉時散職,這個時候早已經沒有人了。
桓讓推開御史臺的大門,走進正殿,摸黑找了支蠟燭點上,放置在燈籠里,而后就提著燈籠里里外外轉了兩圈,最終還是去了偏殿。
偏殿正是他平日與另外十四位檢校御史共事的辦公之所,他走進偏殿,又打著燈籠照了照,忽覺自己是個可憐人,便嘆了一聲,于是又要轉身出去,轉身之際卻瞥見胡凳上擱置的軟墊,每張胡凳上都有。
桓讓心生一計,就將十五張軟墊都取來,一張一張整整齊齊的鋪在地板上,又順手關上門,終于如釋重負的躺在上頭。
燈籠放在一旁,桓讓側身躺在鋪好的軟墊上,頭枕著一只胳膊,腦海中閃過今晚在侯府發生的種種,一想他將那把短劍刺入桓陵腹部,心中頓生快意,嘴角亦是不知不覺的浮現起一絲狡黠的笑意。
可一想桓陵羞辱他是個吃里扒外的東西,又口口聲聲要攆他走,桓讓這心里頭便又生了怒意,他收起笑意,卻是變得面目猙獰,拳頭亦是不由得攥緊了。
偏殿的門忽然被推開,令正在全神貫注的思忖如何對付謝徵的桓讓著實嚇了一跳,只見李叡提著燈籠走進來,將燈籠對著桓讓的臉照了照,隨后就滿臉詫異的問:“仲璇?你怎么這兒!”
李叡才從宮里頭出來,出皇城時途經御史臺,正好過來看看,卻見偏殿里頭有燭光,趕忙進來瞧瞧,方知是桓讓在此,看他睡在軟墊上,竟是在此打地鋪!
“我……”桓讓望見李叡,著實不知該如何解釋了,他嘟嘟囔囔的答不出話來,李叡緊接又問:“你散職了不回侯府,怎么又跑這兒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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