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賾難得清閑,晌午的時候,呆在裴惠昭院子里,與她坐在涼亭里下象戲,蕭長懋于是也帶著蕭子良尋到涼亭里,坐在一旁,看著父王與母妃對弈。
對弈本無身份高低貴賤,蕭賾也已事先同裴惠昭叮囑過,此番對弈,各憑本事,誰也無需讓著誰。
可裴惠昭卻始終覺得做妻子的該事事都從夫,下棋自然也該以夫君為先,所以,她便總是偷偷摸摸的讓著蕭賾。
蕭賾原先也以為裴惠昭是真的輸了,可三四局下來,他便也瞧出了裴惠昭是故意輸的,如今自然愈發覺得無趣了。
正當此時,尹略忽然領著一個宮中的內監腳步匆匆的走過來,稟道:“殿下,宮里頭來人了。”
蕭賾回首,就見內監大汗淋漓,氣喘吁吁,更是滿臉通紅,他的臉紅并非羞紅,而是蒸熟了的紅,也不知是被太陽曬的,還是熱得。
內監首先向蕭賾行了禮,“奴婢參見太子殿下。”
“不必多禮,起來吧,”蕭賾認得這內監是式乾殿,如今尋到太子府來,想必是蕭道成又傳召他了,他問:“可是父皇傳召孤?”
“是,”內監說話間,上氣不接下氣的,言道:“陛下急召!殿下快隨奴婢走一趟吧。”
這個時候派人來傳召,蕭賾著實詫異,何況又是急召,蕭賾本能的側首與裴惠昭對視了一眼,而后又看向內監,試探般的問:“可知父皇為了什么事召見孤?”
內監想了想,吞吞吐吐的說道:“這……奴婢也不大清楚,不過……接到陛下口諭之前,奴婢聽到陛下與中貴人說起南境戰事,好像是扶南國突襲九真郡,有好幾個縣都已經失守了……”
蕭賾聞言,心中頓生失意,又起了一股火氣,一提到戰事便急著召他進宮了!蕭道成的意思,他豈會不知?
他頓了頓,才回道:“知道了。”
坐在對面的裴惠昭,雖是個不懂政事的婦道人家,可聽聞此事,也已猜到了蕭道成此時傳召蕭賾究竟所為何事。
“殿下……”裴惠昭愁容滿面,輕聲一喚,蕭賾握住她的手,安慰道:“沒事的,孤很快就回來。”
蕭賾說罷,便站起身來,跟隨內監一道離開,進了宮去。
裴惠昭望著蕭賾走遠不由自主的嘆了一聲,只道:“人人都覬覦兵權,可兵權又是什么好東西!”
只要能與蕭賾長相廝守,裴惠昭可謂是什么都不求了。
可蕭賾手中有兵權,這便注定了他們夫妻二人要分居兩地。
上一回,蕭賾被派去北境駐守梁郡,這一去,便是三年,得虧是太長公主過壽,才得以召他回建康。
如今這一去,不知又是多久!
試想那長沙王蕭晃,自陛下建元,便被派去了九德郡,今已五年之久,至今未能回京。
裴惠昭又輕嘆了一聲,自言自語道:“只希望殿下不要接旨才好……”區區一個扶南國,本就不值一提,入侵九真郡也就罷了,竟還失了幾個縣,若當真如此,自有九真郡郡守處理此事,還需得著蕭賾大老遠的從建康趕過去?
倘若九真郡郡守早已無力與外敵抗衡,那即便蕭賾趕過去了,怕也是無計于補,要知道,九真郡地處南境,與扶南、真臘兩國接壤,即使是快馬加鞭片刻不停歇,跑個兩三個月也未必能趕到。
怕不是蕭道成為了支走蕭賾,借著這回的戰事,正好將他打發走,還是在南境!
那九真郡可是比梁郡遠得多了,倘若日后朝中有什么棘手之事,抑或是他有個什么三長兩短,蕭賾趕都趕不回來,倒是蕭映和蕭曄,近水樓臺先得月!
蕭賾進宮后由內監領著去了式乾殿,到了式乾殿,就見蕭道成正坐在上面,他走到大殿正中作揖行禮,字正腔圓的說道:“兒臣,參見父皇。”
蕭道成微微側著身子倚靠在憑幾上,雙目微閉,顯得有些精神煥散,聽蕭賾的聲音在大殿上響起,他這才慵懶的睜開眼,卻是漫不經心的問:“知道朕為何急召你前來?”
蕭賾頓了頓,回道:“兒臣愚鈍,望父皇指點。”
他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不想說出來罷了。
蕭道成冷笑兩聲,說道:“你不知道?那朕便告訴你。”
他說著,這便抬手示意曲平扶他起來,而后慢悠悠的走下來,朝著蕭賾走近,繼而說道:“扶南國突襲九真郡,郡守朱周不敵,現如今,松原、高安、建初、常樂四個縣已經失守,朕召你前來,是要你帶兵前去九真郡支援。”
蕭賾面色冷淡,略微垂眸,良久才開口問道:“為何是兒臣?”
自古太子不將兵,這雖不是什么規矩,卻也是歷朝歷代的君王都認可的默契。
皇帝御駕親征,要么,太子監國,要么,太子隨軍。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太子掌兵,聽命則是不專,不聽命則是不孝。
若說當初派他去駐守梁郡,是因為他大逆不道,所以將他貶謫北境,他倒是可以理解,可如今他并未犯錯,帶兵出征,他自然不能接受的。
還是……又想借此機會將他調離建康……
“你還有臉問朕?去年扶南國屢屢犯境九真郡,你說要頒布召令,敞開國門,容許扶南國商旅入境貿易,當時朕就覺得此事處理得不妥,如今倒好,果然出事了,那些人,冒充成商旅,混進九真郡大開殺戒,險令南境失守!朕不派你去收拾這個爛攤子,還能派誰去!”蕭道成越說越惱,似乎真的是讓蕭賾氣壞了。
“可是……”可是當初要求主和的,是他蕭道成啊!蕭賾未敢言明心聲,只是低下頭,并不言語。
想當初他獻上此計時,蕭道成可是連說了三個“妙”字,至于“不妥”二字,蕭賾當時卻是連聽都沒聽過。
他如今倒是說起“不妥”了,這……這不是馬后炮么!
“可是什么?”蕭道成看著蕭賾,神色頗是威嚴。
蕭賾終究還是沒敢指責蕭道成的不是,他只道:“父皇,九真郡距此路途遙遠,絕非一時可達,兒臣以為,應就近調兵支援,而非從建康派兵。”
“你這是在質疑朕?”蕭道成臉上有些怒色。
“兒臣不敢,”蕭賾原本微微低著頭,這下說著,反而略微昂首了,他面不改色的說道:“只是九真郡地處南境,臨近幾個州郡諸如交州、宋平郡、九德郡,皆是邊關,地方兵力強盛,足可派兵支援,父皇自也不必煞費苦心,將兒臣調過去。”
“遠水救不了近火,這個道理,朕比你清楚,可臨近幾個州郡地方皆各司其職,朕不想拆東墻補西墻,畢竟地處邊關,難保不是附近幾個小國覬覦交州這塊大肥肉,而合起伙來調虎離山,使詐算計咱們!”
話畢,蕭賾有些沉默,良久才接話,卻是忽然跪地,冷冰冰的說道:“父皇在上,請恕兒臣,不能從命。”
他說罷,便重重的叩首。
“混賬東西!”蕭道成一肚子的火終于忍不住發出來,罵了一句,蕭賾跪在地上,毫無反應,蕭道成自然愈發的焦躁,說道:“這可是你捅出來的簍子!你不去誰去?難道你指望朕找別人給你擦屁股?”
這本是欲加之罪,更是無稽之談,蕭賾如今愈發懷疑蕭道成今日這般,只是想找個由頭將他調離建康。
他抬起頭來,面無表情的望著蕭道成,忽然發出一聲冷笑,直言:“父皇是希望兒臣此去九真郡,日后便永遠駐守在那里,就像當初駐守梁郡一樣,是么?”
“你……你胡說什么……”蕭道成看著蕭賾,可謂是一臉茫然,顯然他并沒有這樣的心思。
蕭賾說道:“太子不掌兵,父皇卻要兒臣帶兵出征,這不就是想趕兒臣離京么?”
“好,”蕭道成不住的點頭,言道:“既然你說太子不掌兵,那你就把手上的兵權交出來,朕自會派別人帶兵去九真郡支援。”
蕭道成的確有心想收回蕭賾手里的兵權,可他又沒有合適的理由收繳兵權,便借著九真郡的戰事,想出了這么一招。
他對蕭賾,總還算了解,他也深知,派蕭賾去九真郡平亂,他必定不肯,情急之下,他還會以太子不掌兵為由拒絕,這個時候,他蕭道成自然而然就可以提及收回兵權之事了。
蕭賾愣了一下,他如今總算得知蕭道成的心思了,原來竟是沖著他的兵權來的!
“帶誰的兵……”蕭賾已然僵住,唯恐蕭道成一張口,說帶他的兵。
果不其然,蕭道成回:“要你的兵權,自然是帶你的兵!”
蕭賾冷不防哂笑一聲,他原以為,蕭道成是想從建康調兵前往九真郡支援,誰曾想,他竟是要從梁郡調兵!
梁郡!那可是在北境啊!從北境調兵前往南境,這說出來多可笑!
為了收回他的兵權,父皇可真是煞費苦心!
“兵符……兵符不在兒臣手上,在梁郡官邸,”蕭賾低著頭,垂頭喪氣,似乎很是絕望。
他舍不得兵權,也舍不得耽誤九真郡的戰事。
兵符一事,回得半真半假。
可蕭道成卻是絲毫不信的,冷笑道:“兵符這樣重要的東西,你會把它留在梁郡?”
“兒臣并無虛言,請父皇明察!”蕭賾再次叩首,言辭懇切。
蕭道成見他既不肯答應帶兵去九真郡,也不肯交出兵權,索性撂下狠話,言道:“不要說了!朕給兩天時間,要么,你親自帶兵前去九真郡,要么,你交出梁郡的兵權,朕派別人過去。你自己權衡。”
他說完,便轉過身去,背對著蕭賾,蕭賾亦是沉重的站起身來,失意道:“是,兒臣告退。”
蕭賾回到太子府,直奔了書房去,尹略也跟隨其后,緊閉房門。蕭賾走到墻角的書柜前,在最底層的木板與地面之間的夾縫中掏出一只巴掌大的錦盒,打開錦盒,里頭安安靜靜的躺著他的兵符。
可這兵符,卻只有一半。
原來蕭賾早在回建康之前,就已預料到如若他能留在建康,蕭道成必定會忌憚他手中的兵權,于是將兵符一分為二,一半隨身帶回建康,另一半,則留在梁郡官邸。
所以,他今日回答蕭道成的話,的確半真半假。
“殿下,這兵符不能交出去啊!”尹略說得語重心長,他也深知作為皇子,手中握有兵權,究竟有多重要,況且,駐守在梁郡的兵力,先有謝昱的舊部,后有他招兵買馬,那可都是他們的心血啊!
蕭賾重重的合上錦盒,忿忿道:“可若是不交出兵權,孤便要親自帶兵去九真郡,你覺得,孤這一去,日后還能再回建康么!”
“可……可這兵權何等重要!今日若是交出去,可就再難收回了!”
蕭賾聞言,只閉目輕輕嘆了一聲,他再睜眼時,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只將錦盒塞到尹略手里,而后就快步走出書房。
尹略見勢,匆忙將錦盒放回原處,而后也緊跟著他出去。
主仆二人才走出玊園迎面就碰上裴惠昭,裴惠昭見蕭賾神色匆匆,自然不解,忙喚:“殿下!”
可蕭賾卻是無暇多理會她的,只道:“孤去找謝徵。”
他說罷,便也頭也不回的走了,裴惠昭一向是敏感的性子,她看不到蕭賾的匆忙與慌張,只聽到蕭賾說要去找謝徵。
所以,在她看來,蕭賾對她置之不理,急急忙忙的跑出去,僅僅只是為了去見謝徵。
而一旁的邱氏也同樣不是什么省油的燈,她素來喜歡挑撥離間,煽風點火,聞知蕭賾要去找謝徵,便又裴惠昭耳邊吹風,說道:“娘娘,您看殿下,這么著急去找謝徵,還不知為的什么事呢。”
裴惠昭并未接話,邱氏緊接著又說道:“這天色也不早了,那個謝徵,也不知究竟使了什么狐媚子術法,把殿下迷得整天不著家!虧娘娘還想與她交好,她呀,表面上同娘娘客氣,背地里卻……”
“好了!你別說了!”不等邱氏說完,裴惠昭便出言打斷,氣鼓鼓的轉身回了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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