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謝縷一向就是個不知輕重的東西,不由分說就將手里頭的陶瓷茶壺往顧遇頭上砸去,好在是二人隔了六七尺遠,也幸得顧遇眼疾手快往旁邊躲閃了,要不然,今日謝縷恐怕要吃上人命官司,須知這顧遇出身士族,謝縷吃上官司,謝徵自也難辭其咎。
顧遇原是站在門口的,見茶壺砸來,連忙躲開了些許,茶壺倒是沒砸到他,可砸到一旁的門框上,即刻就爆開了,在距離他的頭僅有兩三寸之處,他驚得趕緊閉上眼睛,又抬起手臂,原想以寬大的袖子擋住,然而為時已晚,瓷片在爆開時偏偏有一塊迸到了他的臉頰。
鋒利的瓷片不出意外的割破了細嫩的肌膚,殷紅色的鮮血自內流出,顧遇只覺得臉頰上一陣刺痛,心知不測,趕忙伸手摸了摸,這一下知道臉上破了相,當下就瘋了,指著謝縷大罵:“你……你敢傷我!我可是……”
不等顧遇說完,謝縷便搶了他的話來,罵道:“傷你怎么了?小兔崽子,老子還敢殺你呢!”
說著,就左右掃一眼,像是在找什么厲害東西似的,待望見墻邊的花瓶,就又走去搬了起來,那花魁娘子適才見謝縷傷了顧遇,已然愣住,這下見謝縷又搬起花瓶,更是大驚,連忙走去擋在他身前,兩手扶住花瓶,想要奪來,口中驚呼:“使不得!使不得呀!”
可謝縷卻是不聽,死死握著花瓶,就是不肯松手,身子微側,手肘狠狠的頂了一下花魁娘子的上臂,將她推到一旁去,罵道:“賤人,滾一邊兒去!”
花魁娘子吃了痛,捂著上臂追著喊道:“他是尚書省左仆射的親弟弟啊!”
謝縷愣了一下,卻仍然高舉著花瓶,并未放下,只在心里頭思量著,尚書省左仆射……這是個什么官兒?
彼時樓下一眾鶯鶯燕燕聽到上頭的動靜,也急急忙忙的跟著鴇兒上來,謝縷不想失了臉面,于是又充起大來,說道:“這算個什么!那陛下跟前的大紅人,衡陽郡主,她還是老子的哥哥呢!”
“你……”顧遇伸手指著謝縷,已然是啞口無言,郡王之女貴為郡主,尋常的郡主想必只是空有個頭銜,可那謝徵卻非等閑之輩,她食邑三千戶,已然尊如公主,又是天子跟前的紅人,的確是個不好惹的。
“我什么我?”伴隨著一聲輕蔑的哂笑,謝縷借此機會不著痕跡的放下高舉著的手臂,可那花瓶卻還握在手里頭。
鴇兒走進屋來,說說笑笑的壓下顧遇的手,膽戰心驚的說道:“兩位都是出身士族的公子哥兒,有話好好說嘛,沒必要非得動手啊,這多傷和氣呀。”
說完,就給花魁娘子使了個顏色,花魁娘子會意,于是走過來笑瞇瞇的抱走了謝縷手里頭的花瓶,放在墻角的高花幾上,而后就站在一旁,躲得遠遠的,鴇兒輕斥:“還愣著干什么呀,快些給兩位郎君上茶呀!”
屋中茶壺已被謝縷砸得粉碎,花魁娘子正要去別屋沏茶,顧遇卻冷冰冰道一聲:“不必了,”說完就轉過身去,頭也不回的走了,鴇兒未敢再留人,只得招呼道:“顧郎君慢走啊,慢走。”
說罷,她又緊忙給一旁的丫頭使眼色,著她們把地上收拾干凈,繼而給謝縷賠了笑臉,諂媚道:“謝郎君,您快些坐著,奴家叫憐丫頭晚上好生伺候您。”
“不用了,讓這小兔崽子這么一折騰,老子都沒心情了,回頭再來吧,”謝縷亦是不耐煩的走了,鴇兒又道:“那您常來啊。”
望見那兩位不好惹的祖宗都走了,鴇兒才放下心來,惱火的走到茶幾前坐下,原是消了消氣,可一見丫頭收拾地上的碎瓷片,卻又氣得眼冒金星了,拍案道:“氣死我了!錢沒撈著幾個,本兒倒是賠了不少!”
擠在屋里的小姐們聽到這話就煽風點火起來,其中一個陰陽怪氣的說道:“紅顏禍水,誰叫咱們憐兒這模樣生得俏呢。”
又有一人側首望著花魁娘子,不懷好意的笑道:“依我看吶,憐兒往后還是不要開門了好,就乖乖的等著那個冤大頭過來給你贖身吧。”
話音落下,又有一女子挖苦起花魁娘子來:“那位顧郎君原也不是什么簡單人物,經這么一鬧,他哪還想要咱們憐兒啊。”
鴇兒聽到這里,就冷笑了一聲,似乎很是自信,只道:“不忙,那姓顧的可是個癡情種子,他既然看上了咱們家憐兒,勢必要收去的。”
謝縷出了這紅文館沒多遠,行經柳巷的巷子口時,陡然讓人從背后鎖了喉,一根紅綢子反著扣著脖子纏了一圈,兩個小廝一左一右分別牽著一端,卻并未拽緊綢子,分明沒想要他性命,謝縷扯著脖子上的綢子,罵道:“什……什么人……”
這時,竟是顧遇從后面走到他跟前來,戲謔道:“謝郎君,是我啊。”
“是你!你你你……你想干什么你……”謝縷嚇得說話都不利索了。
顧遇小心翼翼的摸了摸臉頰上已然結痂的傷口,忿忿道:“你弄傷我的臉,我若不與你算賬,簡直枉為士族!”
“你……我……我告訴你啊,我可是衡陽郡主的哥哥,你可不能亂來啊……你要是敢動我一根汗毛,我妹妹絕不會放過你的!”
“你放心,我呀,就是想找你玩玩,”顧遇說著,就沖謝縷挑了挑眉,整個人都顯得放浪形骸。
其中一個小廝松了牽紅綢子的手,從地上拾起一捆麻繩,用一端捆住了謝縷的兩只手,另一只則是緊緊的系在旁邊一匹駿馬的馬鞍上,謝縷仿佛已猜到了顧遇要對他做什么,直至此時也不肯求饒,威脅道:“你你你……你可別亂來啊,不然我就叫我妹妹來收拾你!”
顧遇不屑理會他,見準備妥當了,便吩咐另一個小廝松開紅綢子,又給那小廝指了指前面的店肆,說道:“這綢子用完了給人家還回去,別讓人說我顧子壬借東西不還。”
“誒,好嘞,”小廝應了一聲,這便拿著綢子急匆匆跑過去,顧遇這才顧上謝縷,吊兒郎當的說道:“你害我破了相,我原想把你的臉也割破了,可你這模樣實在不入眼,割一刀對你來說,怕也是無所謂的。”
原先那小廝系好繩子后也回到顧遇跟前來,看了謝縷一眼,就提醒道:“九郎君,差不多就行了,可別鬧出人命來。”
顧遇只瞧了他一眼,并不搭理,而后就翻身跨上馬,一手勒韁繩,一手握馬鞭,策馬而去,謝縷被綁了,只得跟在后頭叫罵。
原先顧遇騎馬只是慢步,他尚且能踉踉蹌蹌的跟上,可罵得厲害了,顧遇自也惱了,自然而然就疾速起來,謝縷這兩條腿的,哪里跑得過四條腿的,當下就跌倒在地上,任由自己被他這么拖著。
夏天衣著單薄,就這么在地上拖著,未多時就磨得渾身都擦破了皮,左右兩邊停下來看熱鬧的百姓亦是愈發多了,謝縷疼得哭爹喊娘,又不時大罵:“顧子壬!你這個忘八端!你不得好死!”
顧遇坐在馬背上,回頭看了謝縷一眼,而后轉過頭去,卻是仰天大笑,也漸漸的放慢了速度,他正得意的時候,忽聽身后一陣哄鬧,只聽人拍手叫好,言道:“女俠好身手!”
他回頭看著,竟是一個少女持劍飛天追來,斬斷牽住謝縷的麻繩,少女繼而高抬手臂,自袖中飛出一支袖箭來,正中馬屁股,馬兒受了驚,顧遇一時惶恐,原想翻身下馬,左腳卻踏了空,墜了下來,吃了滿身的痛,連滾帶爬的站起身來。
“玉……玉枝……”謝縷趴在地上,爛泥似的,動彈不得,只等著玉枝過去扶他,玉枝卻無暇理會他,只沖到顧遇跟前去,將劍架在他脖子上,顧遇嚇得不輕,正想掙脫,玉枝卻冷冰冰道一句:“刀劍無眼,顧郎君可要當心啊。”
顧遇聞言,未敢再動彈了。
“玉枝,把劍放下,”謝徵帶著尤氏兄弟,撥開人群,不疾不徐的朝顧遇走去,一雙美目緊盯著他,臉上看不出絲毫波瀾,這樣的一副神態,卻偏偏又顯得她極是孤高冷傲,也正因如此,她才有不怒自威之態。
“妹妹?妹妹!我妹妹來了!”謝縷連喚兩聲,謝徵不曾回頭看他,尤氏兄弟將他扶起來,他便也費力的跟在后頭走了過去。
顧遇見謝徵走來,既不跪地行禮,也福身施禮,卻是微微別過臉去,一言不發,謝徵看著他,也不言語,顧遇回過頭來偷偷的看了她一眼,終于還是屈服于她的威嚴之下,福身行了禮,怯怯道:“見……見過衡陽郡主。”
謝縷走到謝徵身側,擺著臭臉頤指氣使,說道:“妹妹,你看看他把我傷的,全身上下沒一處好的,你……你可得替我出了這口惡氣!”
聞言,謝徵側首看了一眼謝縷滿身的血印,便又回過頭來盯著顧遇,以謝縷這般仗勢欺人的做派,如若受人欺負了必然會報上家門,這個顧遇,他動手傷了謝縷,她原也不在乎,可他明知謝縷背后是她,還要當街霸凌,顯然是與她難堪!
“顧九郎好生威風,望族之后,門庭顯赫,所以就當街恃強凌弱?”謝徵如是問責,顧遇并不反駁,只道:“是他先欺負我!”
不等謝徵詢問,謝縷先開了口:“是我先動了手,怎么了?你壞了的好事,老子沒弄死你算輕的!”
“你住口!”伴隨著謝徵的一聲呵斥,一個響亮的耳光也扇在了謝縷的臉頰上,謝縷怔住了,顧遇也愣了一下。
“你……你為何打我!”謝縷又驚又惱的瞪著謝徵,謝徵指桑罵槐的說道:“出入青樓,不以為恥,反倒還引以為豪,出手傷人,又這般有理有據,怎么,你是不是還想上天啊?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謝縷低頭不語,顧遇亦是低下頭來,不敢與謝徵相視,他自然聽出來了,謝徵這話,可不單單是罵謝縷。
話音落下,忽聞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而后只聽一聲疾呼:“子壬!”
謝徵側首看去,就見是顧遜翻身下馬,快步走來,而那顧遇也像是見到了靠山一樣,瞬間就有了些底氣,回頭奔向顧遜,喚道:“七哥!”
顧遜見謝徵在此,起先是含情脈脈的看著,而后緩過神來,就拉著顧遇朝她走近了兩步,躬身作揖道:“下官顧子庚,見過衡陽郡主。”
“左仆射不必多禮,”謝徵仍然微微側著身子,面朝著謝縷,并不正視顧遜。
顧遜直起身,見謝縷渾身是傷,便皺起了眉頭,他滿面愁容的看了顧遇一眼,這便向謝徵賠禮:“下官適才聽聞,舍弟在御街上鬧事,傷了郡主的兄長,心中羞愧,特趕來賠罪,請郡主和謝郎君見諒。”
他說罷,緊忙又給顧遇使眼色,道:“子壬,還不快向郡主和謝郎君賠罪?”
顧遇脾氣倔得很,死活不肯低頭,卻道:“我又沒錯,為何要賠罪?是他先動手傷我,他拿花瓶砸我,好在我及時躲開,才未傷及性命,你看我這臉,就是被他弄傷的!”
“你!”顧遜沒得法子,見謝徵冷臉,忙訓斥顧遇:“錯了就是錯了,你還有理了?”
兄弟二人正爭辯的時候,謝徵垂著的手臂輕輕一轉,袖中便落下一把匕首來,她一手握著匕首,一手取下鞘,言道:“既是家兄有錯在先,本郡主自也不會偏袒!”
她說罷,就毫不手軟的在謝縷的臉頰上也劃下一道口子,謝縷痛得捂著臉頰,驚呼:“你瘋了!”
顧家兄弟已然被謝徵此舉嚇住了,二人瞠目結舌,顧遇更是兩腿一軟,“噗通”跪地,惶恐道:“小弟知錯了,郡主您大人有大量,千萬不要同小弟計較……”
謝徵并不答復,單是將手里頭的匕首和鞘扔下,不偏不倚的丟在他跟前,顧遇嚇得臉色慘白,唯恐謝徵要逼迫他自裁。
“這把匕首,送給顧九郎當做賠禮,”謝徵丟下這么一句話,這就轉身瀟灑離去,玉枝緊隨其后,尤氏兄弟繼而也攙著謝縷離開。
今日這一場鬧劇,似乎已在圍觀百姓的說笑指點中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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