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早,陸啟微同庾子昭在玄武街逛了半天,回府時已是精疲力竭,是以她一回來,便直奔自己的閨房去了,走到院子里時,丫鬟阿芷也從院子外頭追過來,喚道:“娘子回來啦!”
陸啟微仍在往屋門口走,只回頭看了一眼,說道:“我快要累死了,你趕緊進來給我捏捏肩膀。”
話正說著,她已推開房門,今日天陰,縱然是白天,屋內若不掌燈,也頗是昏暗,她兩腳跨進屋,驚見那書案前坐了一個身穿藕色衣服的女人,不免給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才松了一口氣。
“娘?你怎么一聲不吭的坐在我屋里啊,還不掌燈,可叫我嚇個半死!”
這面容清秀端莊,身姿若柳的美婦人,原來就是陸啟微的親娘韋氏,亦是陸己的妾室。
阿芷跟著陸啟微進屋,點起幾支蠟燭來,屋內方才亮堂起來。
韋氏坐在陸啟微的書案前,沉默良久,這才開口,卻只面無表情的說道一句:“啟微,你父親回來了。”
“父親回來了?那我去請安,”陸啟微好是歡喜,話一說完,忙就轉身要走出去,這時韋氏又道:“他如今被擢升度支尚書,適才一回到建康,就進宮去謝恩了,他一路上趕著回來,舟車勞頓,有些疲憊,你還是晚些時候再過去請安吧。”
陸啟微站在門口,聽韋氏說到這話時,話是沒有什么問題的,可她這語氣,怎么竟是如此頹廢,她皺了皺眉,好像意識到了什么,于是連忙轉身,試探一般的問:“娘,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韋氏又沉默了一會兒,只說:“陛下為你賜婚了。”
“什么?”陸啟微一時之間還沒反應過來,忐忑的問:“陛下將我……指給誰了?”
韋氏直到這個時候方才抬眸看著她,回道:“西昌縣侯。”
陸啟微怔住,許久才略帶哭腔的說:“我……我不愿意!我不愿意!”
聞聽陸啟微此言,韋氏并不意外,她的女兒,曾與她提起過的那位郎君,是豫章王,并非西昌縣侯,她這做親娘的,縱然不問,也什么都清楚,所以當她告知陸啟微此事時,才那樣的絕望失意。
“圣旨已下,你若不嫁,便是抗旨了……”韋氏說話間,一雙細長的柳葉眉微微簇攏,眸底也盡是心疼與無奈。
陸啟微未語,韋氏又道:“那道圣旨,落款時間是上個月月中,庚戌日,直到今日才送到你父親手里,啟微,你可知道,你父親之所以被擢升為度支尚書,就是因為你這樁婚事。”
“娘的意思,是要我為了保住父親的官銜,答應這門親?”
韋氏并非此意,卻也不忙回她,站起身來,沖阿芷打了個手勢,將她給支了出去,而后又走到陸啟微跟前來,這才說道:“啟微,你是娘唯一的女兒,是娘的命根子,娘怎么可能不心疼你!你心里想的什么,娘都知道,這門親事,你若是不想嫁,那咱們就不嫁,娘幫你逃出去,娘都替你想好了,你到京兆去投奔你外祖家,在那兒呆上個一年半載的再回來。”
她說罷,隨后又斟酌道:“那西昌縣侯年歲不小了,陛下此番賜婚,就是想叫他趕緊完婚,你若是逃了,陛下定還會為他許配別人家的女兒,日后你再回到建康,也就不必擔心要嫁給他了。”
“可……我若逃去外祖家,父親不會派人找過去么?”
韋氏輕輕的拍了拍她的手,給了她一個放心的笑容,以作安慰,她道:“娘的母族可是京兆韋氏,怎么可能連外孫女都保不住?”
陸啟微細細思量,忽然輕咬嘴唇,就轉過身背對著韋氏,異常沉著冷靜的說:“娘,我不走,我嫁。”
韋氏聽言,忽覺鼻子一酸,就已是熱淚盈眶,她嗚咽道:“啟微啊,你可是一輩子的事,你千萬要想清楚啊!”
“我想清楚了,我嫁,”陸啟微說著,也已落下兩行清淚。
“你……”韋氏淚眼婆娑的看著陸啟微,終是無言以對,陸啟微回過身來看著她,說道:“我走是一走了之了,可是娘你呢?陸家呢?娘叫我投奔外祖家,日后再回來,可我今朝若是走了,陸家還會有日后么?”
抗旨不遵的后果,陸啟微向來是清楚的!
韋氏抹了一把辛酸淚,隨后竟對陸啟微說道:“你還想著陸家?你凡事都為陸家著想,可陸家呢?去年臨川王要將你獻給太子做姬妾,他們可曾說過什么?他們可是一句話都沒說啊!他們效忠臨川王,只想將你嫁給對他們有利用價值的人,何時顧及過你的感受!”
陸啟微緘默良久,言道:“可我始終都是陸家的女兒,我豈能一走了之,棄母族于不顧……”
“你不是陸家的女兒!你只是陸家用來攬權的工具!”韋氏這話說的,可是一點不假!
陸啟微泣不成聲,只道:“娘,你別說了,如今圣旨已下,嫁與不嫁,都由不得我了,何況我心意已決……其實嫁給西昌縣侯也沒什么不好的,他不戀皇權,閑云野鶴,嫁給他,至少我這一輩子,可以過得安生些。”
倘若西昌縣侯蕭鸞真的不貪戀皇權,跟了他,的確可以安生的過一輩子。
韋氏自知陸啟微答應這門親,只是為了陸家而委曲求全,可她這個做娘親的,始終是心疼女兒的,她含淚說道:“可難道……難道嫁給豫章王就不能安穩度日么?”
“娘啊,你別說了,”陸啟微拿帕子擦干眼淚,就轉身往外走,只道一句:“我去給父親請安。”
陸啟微已然走遠,韋氏癱軟的倚靠著屋門,淚流不止,丫鬟阿芷這時走進屋來,皺著眉頭也頗是失落,低聲喚:“韋姨娘……”
韋氏淚眼朦朧的看著她走進來,忙不迭粗略的抹了抹眼淚,而后深吸了一口氣,只叮囑道:“今日之事,不可說出去。”
阿芷連連頷首,應道:“是。”
陸啟微原想著她父親回來,定然在他書房中,可轉念一想,父親回來,也得去給爹爹請安,如今必然在爹爹的書房里,于是又掉頭往陸己所住的院子里去了。
果然陸惠林這個時候正呆在陸己的書房里,彼時陸己書房的房門大敞著,陸啟微走進院子,起先是走上回廊,順著回廊往書房走去,卻在走到書房外頭時,陡然聽到陸惠林又怨又恨的說:“這門親我是不想同意的,我就啟微這么一個女兒,怎么能讓她嫁給區區一個西昌縣侯!”
誠如陸惠林所言,他的女兒,只有陸啟微這么一個,甚至可以說整個陸家,都只有陸啟微這一個姑娘,雖只是庶出,可她親娘的母族畢竟京兆韋氏,這個庶女,陸家也算是當嫡出的教養的。
陸啟微站在書房外,當她聽到陸惠林說不想同意這門親事時,縱然此事已成定局,她心中也甚是寬慰,可當她聽到后半句時,心卻徹徹底底的涼了。
原來說到底,他不同意這門親,還是因為西昌縣侯只是個西昌縣侯,而非真正關心她,為她著想……
“你不想同意,誰想同意?如今圣旨都下來了,陛下也親口跟你提親了,你除了同意,還能干什么?抗旨不遵?”陸己話里話外,對這門親事,也是不認可的,可陸啟微何嘗不知,他不同意,也是因為西昌縣侯僅是西昌縣侯。
書房里,陸己與陸惠林父子都站在書案前,兩個人皆是負手而立,親父子動作好似一致,陸惠林急得團團轉,一時間也顧不得什么禮數不禮數的,就走到旁邊胡凳前坐下,感嘆道:“那個西昌縣侯,他無權無勢,又不是皇子,將來對咱們陸家毫無益處,何況他又不上進,不愿與臨川王為伍,若將啟微嫁給他,那我豈不是白白養了這么一個閨女!”
陸啟微站在外頭,聽至此處,已然失望透頂,什么叫“白白養了這么一個閨女”?原來自她出生起,父親便只當她是一個能嫁出去為陸家拉攏權勢的工具,而非自己的骨血……
里頭唯有陸己一聲長嘆,隨后又聽陸惠林說道:“說起來,這一切都要怪庾元規那個老東西,這門親,原本是定了庾子昭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變成我們家啟微了!”
陸啟微聽到這話,頓時就愣住了,她亦陡然想起來,早上在城北玄武街,衡陽郡主也曾莫名其妙的問她是否與西昌縣侯熟識,她答過不識,郡主便叫她提防身邊的好姐妹,她那時還聽得一頭霧水,如今便明白了,她全明白了!
她捏緊了拳頭,當下就轉身跑了出去。
陸己還在慢慢悠悠的回味著陸惠林適才的話,追問道:“你說這門親,原本定的是庾家那丫頭?”
“是啊,禮部擬了名冊送到西昌縣侯手里頭,他當初可是親自選中了庾子昭,陛下都叫禮部擬旨了,如今居然落到啟微頭上了!”
陸己聽罷,一時氣不過,就要出門,只說一句:“我去找那個老東西問個清楚!”
“父親!”陸惠林見勢不妙,趕忙追過來將他拽住,說道:“你知道庾家到底是只把親事推了,還是推了親事又叫啟微頂上?倘若這事是陛下決定的,你就這么貿然去找庾元規,那這不是傷了咱們兩家和氣嗎?”
陸己掙脫開陸惠林,最終只是跺腳攤手,又長嘆一聲:“這……這叫什么事兒嘛!”
太傅府就在陸家往北不多遠,天色將晚,陸啟微徒步至此,還未走上府門口臺階,門房就笑瞇瞇的說:“陸娘子,您來啦!”
陸啟微并不入內,只道:“我找子昭姐姐,有勞你進去請一下。”
門房笑道:“您同咱家娘子都這么熟了,您直接進去就行啦。”
“我就不進去了,還有些事情急著回家呢,”陸啟微說話時笑容略顯僵硬,之所以不進去,也是怕顯得尷尬。
“那行,您在這兒等一下,小人這就進去通傳,”門房入內通傳,未多時,庾子昭就急急忙忙跑出來了,丫鬟長汀亦緊隨其后。
“啟微妹妹!”庾子昭一跑到陸啟微跟前,就歡天喜地的拉起了她的手,陸啟微卻不著痕跡的抽回手,庾子昭不免詫異,忙問:“啟微妹妹,你怎么了?”
陸啟微如今不想看見她,于是稍稍側身不與她面對面,她也不直言,只道:“我父親回來了。”
“那這是好事啊,今日天色不早了,我明天就去你家拜訪一下陸伯父。”
“我父親適才進宮,領了一道圣旨,”陸啟微言語間,依然頗是冷漠。
時隔一個月,庾子昭早已忘了賜婚之事,如今陸啟微提及圣旨,她自也沒反應過來,不解的問:“什么圣旨?”
“賜婚的圣旨,”陸啟微轉向庾子昭,庾子昭聽及“賜婚”二字,果然愣住了,她也總算想起了那件事情,陸啟微繼而又說:“陛下,將我指婚給西昌縣侯了……”
庾子昭緩過神來,眼神卻還躲躲閃閃的,笑道:“這不是挺好的么?妹妹你如今也待字閨中,陛下賜婚,這多體面呀,何況西昌縣侯品貌俱佳,有身份有地位,與妹妹倒是很般配呢。”
她只求陸啟微永遠也不要知道這賜婚一事的始末,偏偏陸啟微又說:“可我聽說,這門親事,原本定的是姐姐。”
庾子昭僵住,不自然的眨了眨眼睛,又抿了抿嘴唇,目光閃爍的說:“是么……我可不曾聽說……”
“姐姐還不肯承認么?”陸啟微直言:“今日曾有人好心提醒我,叫我小心提防身邊的好姐妹,當時我還笑她莫名其妙,可如今才明白,我身邊的好姐妹,從始至終不都只有姐姐一個人么?”
向蕭道成舉薦賜婚陸啟微之事,除了自家人,便只有衡陽郡主了,正好陸啟微今日又與衡陽郡主見過,庾子昭自知藏不住了,只得哭喪著臉向陸啟微道歉:“是!是我……啟微妹妹,我知道錯了,你原諒我……”
她說著說著,兩只手又拉扯上陸啟微的手了,陸啟微不再留情面,一把將她的手甩開,“原諒?我怎么原諒?這可是一輩子的事啊,我拿什么原諒你啊!”
“我……其實嫁給西昌縣侯,這也沒什么不好的呀,現如今幾個成年的郡王都已經有家室了,將你指婚給那些士族子弟,又委屈了你,嫁給侯爵,反倒不錯。”
陸啟微平靜下來,面無表情的看著庾子昭,冷冰冰的說:“可若是我有心上人呢?”
庾子昭愣住,而后忙又為自己辯解:“我……我不知道你有心上人,你沒有同我說過……其實我也是想為你好,我原是想,西昌縣侯確實……”
陸啟微打斷她的話,質問道:“既然西昌縣侯這么好,那姐姐為何不嫁!”
“我……我不能嫁給西昌縣侯的……”庾子昭低下頭,真是好一副委屈模樣,陸啟微一聲哂笑,就怪聲怪氣的說:“我知道,姐姐身貴為鳳體,相母儀天下,是皇后命格嘛,我很好奇,姐姐你這么想做皇后,怎么不進宮做皇妃呢?”
她與庾子昭自小一同長大,庾子昭常說自己身貴為鳳體,相母儀天下,是皇后命格,這句話她可是從小聽到大的,可以說她的耳朵都聽出繭子來了,可庾子昭對這句話,依然深信不疑,她的皇后夢,至今未醒。
“我……”庾子昭一時語塞,陸啟微又冷笑了一聲,她道:“姐姐自幼熟讀四書五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個道理,難道姐姐你還不清楚么?”
庾子昭未語,陸啟微自嘲一般笑了笑,便不再同她多言了,轉身頭也不回的走了。
見陸啟微已走遠,長汀便走到庾子昭身后,輕輕喚道:“娘子……”
只聽庾子昭嘲諷道:“我可真是好心沒好報,今日也算體會了一次,什么叫‘熱臉貼冷屁股’,罷了,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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