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玉英一進酒肆大門,心下也是吃驚不已。
林官和夏志明這兩個家伙怎么也來了沙漠?
夏志明也還罷了,林官前陣子給她寫信,還說后半生要老死京城,不為別的,只為京城的便利生活,吃得好,住得也好。
他早年始終圍著大順朝邊陲打轉,酒不敢多喝兩口,美食吃不到,天天忍饑挨餓,現在苦日子終于結束,自是決定以后再也不出京師。
他們倆還和燕忘川在一起。
且看這陣勢,像是起了沖突。
大風酒肆內,風沙皆停頓,燥氣一掃而空,從門簾,窗棱,到柜臺前堆放的酒壇,都染上一層雪白的冰晶。
涼意襲人,連這劍拔弩張的氣氛也微微凝滯。
楊玉英目光一掃,先一步伸手扶住安晏,笑問:“這是怎么了?”
窗外旌旗招搖。皇城司和禁軍的士卒們列隊站得整整齊齊,座下的寶馬一聲不響,連尾巴擺放的位置都一模一樣。
林官松了口氣。
他不認得翠玲,可是認得歐陽雪。
林官自來隨意,在歐陽雪面前也一樣沒個正形,故意一抹臉,雙目含淚,星星點點,簡直有些‘楚楚’。
“莊主,他們山河祭太過分了,看看把我們家安晏打的,還不是欺負我們出門在外,沒有前輩關照,個個是遠飛的雛鳥,鳥媽媽不在家!”
夏志明:“……”
林官這小混蛋,早晚讓人套麻袋。
他不好放任林官胡言亂語,連忙解釋道:“鎮國將軍府林云波犯了血案,殺害我們皇城司三個使臣,吾等奉命擒拿他,燕祭司卻欲阻攔,還望歐陽莊主援手!”
安晏強撐著起身,橫劍在胸,死死盯著林云波。
楊玉英臉色驟變,瞳孔收縮,歐陽雪指尖一動,劍鞘上便覆蓋了一層堅冰,黝黑的瞳子里黑得過分,隱隱染上一層藍光,目光冷得滲人。
酒肆里氣氛冷肅。
宋晟和白逸風一時都能感覺到森冷的殺氣將每一寸肌膚割裂。
燕忘川薄薄的嘴唇抿起,忽覺寂寥。
這風沙還是昔年的風沙,大風酒肆依舊是當年的酒肆,可卻物是人非。
若此刻林見竹在,他會如何?大義滅親?可林見竹心軟,對家人有著無限的憐惜。
偏偏他連身上滲出的汗水,也寫了‘正氣’二字,最看不得旁人的苦痛。
“幸好……”
幸好他看不到。
于是便不必為難。
那我該如何?
也有二十年了,燕忘川的生命里,沒有過‘為難’二字。
他不會歡悅,也不會難過,更不會悲傷,他的心情要保持永遠的平靜。
當年林見竹死去,林見竹是他唯一承認的朋友,可他也沒有很傷心,只是,偶爾會覺得寂寞。
也在時,不管自己愿意不愿意,他都能聽到林見竹的話,一直聽,一直聽,嘈雜的很。
林見竹不在了,他的生命里不再嘈雜,就免不了要寂寞。
燕忘川看著歐陽雪。
這是個高手。
燕忘川以前很少有這種概念,他年輕時武功未大成,有很多武林人士能讓他受傷,可是,他那時候,從不覺得對方是什么高手,他也沒有興趣和那些人交手。
后來隨林見竹上戰場,入山河祭,見了更多的事,更多的人,他的腦海中就開始出現各種各樣的概念。
現在,他就知道眼前這一位是一個高手,他手中的劍,值得人尊敬。
燕忘川輕輕拔出一翠玉竹劍。
無論他想怎么解決這件事,他都要先打倒擋在他路上的人。
林見竹不懂這個道理,思慮頗多,于是他便很累,一直到死,也沒過上他想要的生活。
“請!”
周圍所有人都呼吸一滯。
姜晚低著頭,難得不再說話,心中不自覺有一點隱秘的快意。
她這一路,數次丟了臉面,一直揪心難受,那個翠玲,明明是自己難得動了惻隱之心,大發慈悲救了人,沒讓她葬身火海,她不知感恩戴德,還處處與自己為難,讓自己在她面前丟人,真是……很討厭。
可她卻也知道,這臉面想找回來,怕是不易。
翠玲身邊那個歐陽雪,還有禁軍和皇城司,都不好相與,便是她爹爹和娘親,也不敢得罪。
如今卻是好,來了一個燕忘川,雙方成仇,呵,反正是狗咬狗,最好打個昏天黑地,一個也別活著。
姜晚心神一顫,其實也知她這想法有些過分,可是,那又有什么關系?
她娘親說的,人活在世上,求的便是‘痛快’二字!
打吧!
劍光越來越盛。
宋晟和白逸風面色凝重,夏志明眉頭微蹙,目光一直在安晏身上流連。
安晏死死盯著林云波。
歐陽雪緩緩從楊玉英身后走出,每走一步,腳下冰雪蔓延。
姜晚微微屏住呼吸,極力壓抑,還是壓不住激動之情。
二人氣勢同時提升,氣場砰一下撞在一起,周圍的人齊齊本能地向后一避。
林官都變了顏色:“情況不妙。”
夏志明從牙縫里擠出字:“原來你也知道。”
剛才拱火時到痛快,也不想想,燕忘川乃是山河祭第一等的高手,歐陽雪的武功也不在他們家鄒掌事之下。
兩個人交手,不打個昏天暗地才怪。
勝者也是慘勝,敗的人……焉有命在?
在場的沒有外行,林官他們再清楚不過,若是等級相差很大的人交手,那自然收放自如,可是他們兩個論武功怕是相差無幾,一旦交手,必要竭盡全力,哪里還能控制?
“就為了區區一個林云波,何苦來哉?”
贏了都要同山河祭結仇,后續麻煩不知有多少!
林官蹙眉,牙疼得厲害,“早知如此,與那混蛋費什么唇舌!早殺了干凈。”
夏志明周身靈氣急速運轉,面色隱隱浮起潮紅,精神緊繃。
在場的人,恐怕唯獨姜晚一人竊喜,其他人都緊張得冷汗直流。
片刻之間,整個大風酒肆,地面皸裂,桌椅震動,燕忘川的竹劍表面竟出現一道又一道的裂痕。
所有人被這二人氣勢所迫,神色凝重。
姜晚只覺胸口憋悶,惡心得厲害,心中卻仿佛牢門大開,放出了壓在心底深處的東西。
她面無表情,心下冷笑:殺個干凈才好!
“打之前,先想想不打成不成?若一不為家,二不為國,三不為義,那多數是無畏的爭斗,能免還是免了。”
楊玉英忽然開口,笑瞇瞇地道。
眾人登時側目。
林官也瞄了一眼,笑道:“小姑娘這話說得好,真可愛!”
翠玲身形瘦弱,看起來就是再尋常不過的小姑娘,誰也不覺得她一句話就能停止爭端。
林官大多數時候都憐香惜玉,毒舌記錄寥寥無幾,有據可查的也只有在面對趙錦的時候。
這會兒面對翠玲,自是覺得她皮相,骨相,心相皆美,自是開口緩和了下氣氛,順便也是壓力太大,出聲泄泄氣。
林官和在場的人,都沒想過燕忘川和歐陽雪會因此有變化。
這一場對決,在所難免……
燕忘川卻忽然把視線落在楊玉英的身上,連竹劍都落下來,轉過身,后心朝著歐陽雪。
“你說什么?”
眾人:“……”
那小丫頭說了什么不得了的話么?
楊玉英一點都不驚訝,走到柜臺前面,敲了敲柜臺,驚醒默默流口水流了半天的老板娘:“又不是頭一次見?”
“不是嗎?”
老板娘迷迷瞪瞪的。
楊玉英搖搖頭:“準備兩碗面,快一點。”
說完,她回頭一笑,沖燕忘川道:“打之前先吃碗面,墊墊肚子,吃飽了會心情變好,心情好了,也許大家都不想打架了。”
酒肆眾人:“……”
連姜晚都一時無語——她以為眼前兩位是三歲小孩?
燕忘川老老實實把劍收起,慢吞吞地走到桌前坐下,歐陽雪也很自然地坐他對面。
兩個人還真不打了,安安靜靜等著吃面。
不多時,兩碗面就奉上,歐陽雪的要清淡,燕忘川的要多加辣子,還要加三瓣蒜。
盯著桌上的面碗,燕忘川沉默,卷起一筷子吃了,才嘆道,“你認得林見竹?”
剛剛楊玉英說的話,都是林見竹曾說過的。
他不常吃面,每次吃都是同林見竹一起,若說知道他吃面習慣的,唯有一人。
燕忘川問完,心頭顫了顫。
當然不可能。
眼前這小丫頭才幾歲?
林見竹已經死了近二十年。
林見竹交游廣闊,這姑娘可能是他友人的后人。
即便不是,他也愿意為了這幾句話,一碗面坐下來。
“……我只要一個月,一個月后,我親自送林云波去皇城司,交給你們處置。”
燕忘川這話說出口時,甚至帶出一點請求之意。
就連林官和夏志明也是心神震動,這位可是山河祭里最強的一把劍,出了名的沒有人味,越是這樣的人,口中吐出懇求之語,就越是讓人很難去拒絕。
安晏卻不為所動,輕輕抬頭,盯著林云波那張波瀾不驚的臉,胸腔鼓動,默默握緊手中劍,他尚未有所動作,就讓林官一下按住肩膀。
“兄弟,別急啊,我覺得人家小姑娘說得對,人為萬物靈長,我們不該學那些沒有智慧的畜生,動不動就動手打架,只知道動手的,那都屬于野性未除!”
“咳!”
夏志明伸手捂住額頭。
周圍所有人,包括楊玉英,齊刷刷瞪他。
他仿佛夸了楊玉英幾句,可她哪里肯領情?她也經常打架好不?
在場的江湖人,哪個不是遇事拳腳定是非?要按照林官的說法,那大家伙全不是人了?
楊玉英轉身過來,輕輕坐在燕忘川對面,肅然道:“我們的袍澤兄弟死在林云波的手里,我們都恨不得將他凌遲處死,片刻也不想等。”
“可是燕大俠和山河祭,同樣也是我們的盟友。”
她話語連停頓都不曾,“我知道,燕大俠看在林見竹的面子上,想要帶林云波回去,給鎮國將軍府留一條血脈。”
楊玉英說著便輕輕揚眉,“既然如此,那不如就直接去問一問林見竹林祭司的意見?”
燕忘川一怔。
不等他開口,楊玉英又迅速進入正題。
“帶我去林見竹。”
林云波忽然開口:“燕伯父,此女子來歷不明,在此妖言惑眾,信口雌黃,必是耍的陰謀詭計,您老人家可千萬不要上當,我一條賤命不值一提,可林家無辜!”
“燕大俠,帶我去林祭司的陵寢。”
楊玉英只當這世上沒有林云波其人,又道。
燕忘川心中空茫茫一片,他知道世間無人可通幽冥,如果有,那他為何二十年不曾尋到?
可是,她說問一問林見竹。
明明不信,燕忘川竟還是從懷中取出哨子,含在唇邊吹了吹,哨聲并未響起,但不過片刻,遠處忽見黃沙翻騰。
楊玉英舉目遠眺,終于松了口氣:“終于找到了。”
比起其它任務,這一回的并不難,可是長途跋涉,勞累辛苦,那是半點不少。
楊玉英笑了笑。
林云波忽然抬頭看向外面的黃沙。視線穿過黃沙,便看到一個小小的駝城。
他腦子里瞬間閃過一個很不好的念頭。
林云波心下一驚,他自幼就有種本能,對涉及自身安危的災難特別敏感。
尤其是最近兩年,但凡要出事,他都會提前察覺到預兆。
這一刻,眉心劇烈跳動,渾身盜虛汗,似乎即將面臨滅頂之災,按說不應該,他有八成把握,燕忘川會救他,至少能救一時。有這片刻喘息,也足夠用的。
等他神功大成,還怕什么皇城司?
楊玉英起身走到酒肆門前,回頭對燕忘川道:“現在,我們便讓林見竹來決定他自己后輩小子的生死,相信燕大俠沒有意見。”
她這話極嚴肅正經,“林少帥的操守,我們皇城司也信得過。”
歐陽雪長袖一卷,落在楊玉英手里,再掀開,她掌心處便出現透明玉盒,盒子很豪華,里面的殊途果實到是不怎么起眼。
楊玉英握緊‘殊途’,自然不肯多解釋,只伸手將將要撩開酒肆的門簾出門。
所有人都不明所以,林云波卻倏然變色,猛地起身,竟二話不說忽然出手,手掌快出殘影,瞬間碰到玉盒。
楊玉英蹙眉,一步錯開,反手把盒子扔給歐陽雪,兩人轉瞬交上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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