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玉英和林官兩個人面上色不變,其實腦子里已經將計算能力發揮到極致。
只靠他們幾個,就是放干了血,也不可能救得了這么多人。
百姓們大多想不了那么遠。
但事關性命便不同了。
知府衙門前,氣氛越來越緊迫。
“風雨欲來!”
林官笑道,“忽然覺得,其實登州老百姓們性情太悍勇了,也不大好。”
當年他在江南執行過幾次任務,情勢危殆也是有的,百姓們面臨生命危險的時候同樣有好幾次,但是那些書生們的緊張就顯得文雅,讓人省心。
林官話音未落,縱身一躍,伸手撈起抄點被推搡倒地,滾入壯漢足下的孩子,把孩子往他母親懷里一扔:“小夏,玉英!”
兩個人聞聲,倏然起身,刀氣縱橫,眨眼間兩個人一東一西,以刀背拍向所有兇猛向前擁擠,橫沖直撞,或者各種瘋狂搗亂的那些人。
片刻之間,混亂的局面就稍稍被遏制住。
此時風越來越冷,到是陽光普照,天氣晴朗。
府衙旁邊種了幾棵金桂樹,綠色的葉子,色澤比春日里更濃,一陣風吹過,草木清香濃郁。
楊玉英頭腦昏沉,端著給自己開的藥湯猛灌,一口氣就灌進去一碗。
林官快坐不住了,同樣端著碗,細細品嘗。
“藥那么喝不好,別怕苦,小口小口喝更有效。”
“……干活!”
楊玉英精神一振,沖出去給排隊等待的百姓們繼續驅蠱蟲。
一個時辰。
又是一個時辰。
隨著時間的推移,氣氛越來越糟糕。
“啊!娘,娘親!”
驟然間,隊伍里忽然傳出一聲痛哭,好多人轉頭,面上登時驚駭欲絕,所有人狼狽奔逃,東沖西撞地遠離那邊的老嫗和她的女兒。
老嫗胸口竟開了一個破洞。
洞里忽然躥出一群蟲子,蟲子一出來,就朝著楊玉英等人飛竄。
老嫗轟然倒下,竟然還活著,張著嘴,大口大口地喘息,她女兒跪在她身邊,嚎啕大哭。
場面安靜了片刻,下一瞬,所有人心中繃緊的那根弦,終于斷了。
無數人瘋狂,怒吼,撕扯。
捕快們沖出去甚至動了刀,也毫無用處。
林官和夏志明提氣大聲喝道:“住手!”
眾人卻是聽而不聞。
“沒救了,我們沒救了。”
“我有看見,劉知府讓人準備了很多火藥,正在埋,他想把我們全炸死!”
“嗚嗚,我不想死!”
“劉承羽,你王八蛋,你混賬,你不是人!要我死,我先殺了你!”
捕快們喊得嗓子都啞了,依然無法控制場面,眼看登州府便要發生一場大騷亂,劉承羽面色難看之極,閉了閉眼:“請柳將軍他們協助……”
劉知府已做好了丟官去職的準備。
光是丟掉官帽子,那是萬幸,這一回陛下若是生氣,宰了他,他也不算冤枉。
“我讓人埋了火藥,一旦到萬不得已的地步,那……也是沒有辦法。”
“這美人蠱如此駭人,誰能保證不會再生出一只蠱后,如果不能在登州徹底將其消滅,讓它們蔓延到外地去,我就是百死也難贖罪。”
劉承羽嘆道。
楊玉英徐徐吐出口氣,閉了閉眼,氣沉丹田,揚聲道:“云老板,我記得你女兒前年嫁到靖州府去,是也不是?”
面孔扭曲,正在人群中推拉撕扯,哭嚎不止的一錦衣員外,只覺耳旁雷聲咆哮,頓了頓腳步,手腳僵硬住,神智也一清。
女兒……
他只有一女,長得漂亮,孝順聽話,嫁的也好!
“謝公子,你母親身體不好,兩年前被你大哥接去菏縣尋一位致仕的老御醫治病,至今還未歸,不過聽說身體狀況大為好轉,眼睛也好了,是也不是?”
差點把手指插入身邊人眼睛里的謝公子,也登時住手,嚇得攥緊拳頭,淚水滾滾而落。
楊玉英竟一一點出好幾個百姓內心一點溫暖和希望,他們的親人不在登州,沒被卷入這場恐怖中。
林官一笑:“小夏,咱們家小玉英,腦子真好啊!”
夏志明也恍然。
怪不得那會兒審閱醫案的時候,玉英還分神去打聽這些病人的具體情況,尤其是性情,若是碰見性情兇悍的那類,總是格外注意。
現在可不就用上了。
楊玉英一路說下來,其實說的人數,和躁動的人群比,實在不成規模。
但人的沖動,其實也只是一剎那,楊玉英是對一人說的,但她的動作,表情,聲音,卻仿佛是在對所有人說話,很輕易就引起共鳴。
隨著楊玉英的聲音越來越大,眾人的情緒,終于稍稍平定。
“是,我們遇到了前所未見的危機,劉大人是埋了火藥,而且火藥不容易儲存,一旦放在府城,危險性大增。”
眾人心驚肉跳。
楊玉英的聲音卻很平靜:“但我們登州百姓,遇到的危險還少了?”
“登州自古以來就是亂地,如今戰火似乎少了,那說的也是大規模的戰爭,可哪一年斡國不來找事?不要說偏遠鄉下,就是咱們登州,前些年斡國的那些畜生兵臨城下,東城三分之一的房舍都被燒毀了,當時死了多少人?老的少的,可以統計的,六百四十九人。無法統計的更多。”
楊玉英對這些如數家珍。
眾人聽著她的話,想起這些年登州府遭遇的危機。
“你們中有很多人應該經歷過那些,當時也害怕吧,那時候也是面臨生死危機,命懸一線,是也不是?”
眾人安靜下來。
楊玉英嘆道:“我想,你們那時同樣很害怕。人都怕死,有多少人能不怕?”
百姓們也不知為何,腦袋還是亂的,心中還是慌的,可卻不像剛才那般不清醒。
“諸位,我們現在不過是又面臨一場生死危機,害怕不是罪過,也不丟人,你們怕,我們也怕,大家都是人,血肉之軀,命只一條,可是我們沒法子,能不能活下來不由我們做主,但有一點,你們可以相信我,相信皇城司。”
“我楊玉英,還有林官,夏志明,三人是皇城司的顧問,今日在此負責處理美人蠱的諸般事務,在解決之前,在將你們體內的美人蠱蟲都驅走之前,我們誰也不離開半步。”
“我們死了,劉大人還在,邢捕頭也在,登州府衙上下這么多衙役,官兵,可以繼續用我們的血肉骨頭,吸引你們體內的蠱蟲出來。”
眾人登時都閉上了嘴。
他們此時才又想起,皇城司的這些位高權重的貴胄子弟,在用自己的血給他們‘治病’。
害了他們的,是濟民醫館,是那趙錦,與皇城司何干?與這些千金小姐,貴介公子何干?
有些心性更淳樸的百姓,不禁心生愧疚。
其實……他們怎會看不出,眼前這些大人都已精疲力竭,可還顧念他們,在為他們努力,他們又在做什么?
楊玉英吐出口氣:“哪怕最后,咱們都活不了,那也是命,我們死在前頭,你們也別怕!”
眾人啞然。
即便只有十分之一的百姓愿意思考一下,局面便逐漸,徹底地被控制住。
邢捕頭趁機帶著一群衙役,一群大夫,按照楊玉英給的名單,安排眾人排隊。
拉出長長的繩索,繞出折疊的形狀,老百姓們依次在里頭站好,擁堵的街市也就恢復暢通,衙門里的廚娘再給燒一些熱湯熱茶,好好地分到眾人手中,大家的情緒便穩定下來。
皇城司
鄒宴正和新到的折子死磕,只聽外頭重鼓轟鳴,腦袋頓時一沉。
“掌事!”
殘劍披掛整齊撞進門,迅速道,“登州府方向傳來急訊,登州發生甲二級案件,要求周圍養靈司的使臣前往增援。”
皇城司的各種密令手段,傳訊手段都很多,但是像擊鼓傳訊,烽火傳訊,只能簡單傳達訊息,想要知道詳細情況,還要面對面交流才成。
鄒宴沉吟道:“你和舊年去一趟登州。”
“是!”
甲二級案件,也就只比危及國本,關系到大順朝生死存亡的甲一低上一個層次。
鄒宴生平遇到這般案件,也不過數次而已,每一次皇城司都為此付出巨大的代價。
也就在同一時間,大順朝各個州郡,尤其是離登州近的州郡,皇城司的使臣們也接到了傳訊。
但凡能行動的,悉數出動。
夏曉雪甚至只撈了一件衣服穿上,便一路騎馬飛奔。
一路之上,飛鴿,飛鷹,快馬驛卒,從京城到登州,再連接中間州郡,空中的,地上跑的,水里跑的,信件如雪花飛舞。
登州府街市上。
連續半日的放血,哪怕有輪換,林官的氣色也很糟糕。
他最近身體本不好,是他們中第一個有些撐不住的。
只是林官能忍,也只有楊玉英和夏志明看出來。
夏志明看起來很好,但又怎么可能真的好?
楊玉英自己都有些撐不住。
正排隊的登州百姓,度過了最恐懼的時間段,此時好些人都表現得有些麻木。
低落的情緒蔓延。
“阿娘,我是不是活不了了?”
年幼的,才十來歲的小姑娘,窩在母親懷里,神色晦暗,小聲抽泣。
劉承羽聽見,跟挖心一樣疼,嘴上生的那幾個燎泡火辣辣的,他早就不惦記自己的官帽,他現在就盼著,能多幾個人活下來。
街市上的氣氛越發死寂,沒人有力氣說話,甚至連飯也不想吃,這時,忽然有個孩子喊:“好漂亮的鳥!”
這孩子聲音清亮的很,眾人聞聲,還未抬頭便感覺到大風吹拂。
天上真落下一只金雕。
金雕一聲長鳴,甩下一封信,把頭拱到楊玉英懷里蹭了蹭,才一振翅,飛上長空,徘徊半晌,倏然遠去。
這金雕好似一個信號,緊接著不斷有鴿子,飛鷹到來。
楊玉英眼前的信件越堆越多,她不禁失笑,斜倚在桌前,直接把各地送來的信遞給邢捕頭。
兩個聲音洪亮,字正腔圓的捕快,輪番給眼前的百姓們讀信。
“……事已知悉,方碩現已到濟州,必夙興夜寐,爭取于十二個時辰內趕到……”
“請夢然放心,師兄親率雪山派三百弟子,人已到杞縣,最多一日,必趕到登州,望保重。”
五湖四海,眾多能人異士即將前來支援,這些信件一讀,在場的百姓們精神大振。
劉承羽忽心生悲意,恨不得放聲大哭。
他一直在注意楊玉英他們失血的速度。
老百姓們也便罷了,他和邢捕頭他們都清楚,外面皇城司的人來得再快,恐怕也難趕在他們的極限之前到達。
劉承羽一時也不知該做什么樣的決定。
放棄楊玉英等人的生命?真讓他們拿命來救登州?
還是必要的時候賭一把,讓這些百姓再繼續等待下去,畢竟,援兵就要到了。
“師姐!”
隔著排隊的人群,忽然有人大聲呼喊。
楊玉英舉目遠望,不禁愣了愣。
不遠處,一群穿著長平書院知府的少男少女,加起來有足足三十余人,正努力朝她招手。
“師姐,我們來幫忙!”
一個個年紀多在十六七歲的少男少女,大跨步地走到前面,笑容燦爛,“師姐,我們鴻鵠班的人都到齊了,我們也行。”
楊玉英點點頭:“好。”
好些百姓看著加入到放血行列的少男少女,忍不住熱淚盈眶。
“哪怕這回我們就是死了,也值得。”
再也沒有人焦慮。
自家的親人沒有撐住,他們默默地收斂了尸骨,主動幫著捕快們搬煤油,拿火把,拼命去殺死漏網的蠱蟲,沒有一個人因為恐懼退縮。
太陽落下山,最后一抹余暉未消散,遠處馬蹄聲轟鳴。
皇城司的大部隊終于到了。
本來漫長的隊伍,很迅速地就被清理消化掉,天沒有徹底黑,幸存的病患和病患家屬,全進了臨時搭建的醫療點療養。
楊玉英窩在椅子里,看著夏志明端端正正坐在桌前寫報告。
死亡人數,七十九人。
重傷瀕危,一百九十八人。
這些只是能統計出的數目。
多少家庭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夏志明沉默片刻,輕聲道:“趙錦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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