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玉英冷淡地瞥了一眼,“松本五郎沉默寡言,是個穩重人,你肯定是井上的大弟子山田翔。”
山田皺眉:“你……究竟是什么人?”
楊玉英拿了條帕子,慢條斯理地擦自己的手心。
“看來井上隆一是打算放棄時美洋行的那筆生意了,連自己的弟子都管束不住,如此放縱,平生是非,時美怎么可能和你們這等人合作?”
這幾個人的確是極道會的會長,井上隆一的弟子,但他們只是很普通的極道會外圍會員,來琴島不過是謀生而已。
此時被震得額頭見汗,再仔細觀察眼前的年輕女子,衣著打扮很是體面洋氣,咖啡色的帽檐遮蓋住半張臉,氣度卓然。
他們一時警惕,那個山田甚至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你認識井上會長?”
楊玉英冷笑,根本不答,只面上露出輕佻戲謔:“他昨天才寫了封信,說什么對薩爾森先生敬仰之情濤濤,一定謹遵教誨,把精力都好好放在生意上,我今天就撞見你們在大庭廣眾之下欺辱人,還真是緣分!”
山田大驚失色。
昨日井上老師給時美洋行薩爾森先生的信,正是他送的。
他當然知道井上老師對薩爾森先生十分重視。
再看這位小姐,目光在她袖口上一轉,輕巧的銀鐲子上嵌的粉鉆價值連城……
山田腦子里迅速轉過無數個念頭,越想越擔憂,日本浪人們這些年來在琴島肆意妄為慣了,從來不知道什么叫分寸,也不把這些華國人放在眼里,但是上個月極道會里幾個師弟惹出件大事。
他們找茬居然找到薩爾森先生愛女的同學身上。
為了這個,薩爾森先生很生氣,極道會付出不小的代價才平息爭端。
山田一瞬間就低下頭,整個身體繃直,畢恭畢敬地道:“是我們無狀,還望恕罪……小姐是薩爾森先生的朋友?敢問尊姓大名。”
楊玉英秀口一張,一串京都口音的日語吐出:“知道太多的人,通常命短!”
“是!”
幾個日本人心下頓時轉過無數個念頭,恭恭敬敬地彎下腰。
楊玉英略一抬下巴,轉身便走。
周宏高聲道:“你們把肖宓放了!告訴你們,肖家可不是好惹的!”
楊玉英頓足,默默轉過頭去看了一眼。
山田恭謹地低著頭:“我們極道會一定找到那位失蹤的肖小姐,保證完好無損地送她回家。”
楊玉英這才轉身,不疾不徐地走到車邊。
魯參謀特別有眼力,連忙給她開車門,抬起手護住小姐的頭,恭迎她上車。
宋玉也上車,一臉的古怪,幸好他開車技術早練出來,嫻熟的很,否則還不知會不會一頭撞到什么地方去。
“你……”
“我和日本人沒關系,不認識井上,不認識薩爾森,只是知道的多些,剛才是忽悠他們的。”
宋玉:“……這樣也行?”
“這幾個只是小人物,他們以為自己惹禍,瞞還來不及,難道還會主動去問薩爾森?”
楊玉英笑道,“就是去問,那個美時的薩爾森樂意不樂意答他們還要另說。”
宋玉閉上嘴,沉默片刻,幽幽道:“女人真是有點可怕!”
他以前一直想找個特別聰明,特別漂亮,特別有才華的媳婦。
但是現在,他忽然覺得,其實娶一個乖巧的,憨憨的老婆,也不算壞。
真同情要娶林小姐的那個王家少爺。
楊玉英卻先沒去王家,直接讓宋玉開到早在無名卷上打探好的使館區附近,租了一套花園洋房。
價格不高,租房子的是一對老夫婦,他們兩個要去燕平和自己的兒子媳婦一起生活,有一套房子已經賣了,這一套洋房打算租出去。
兩個老夫婦選租客主要是看人,人品好,會愛惜房子的租客便好,價格不重要。
宋玉眼睜睜看著楊玉英不到一杯茶的時間,就把本還有些生疏的兩夫婦哄得眉開眼笑,直接就成了人家的大侄女,順順當當就簽了租賃合同,半晌說不出話。
他到現在還記得聽說他們來租這套房子,門口正下棋的幾個老大爺都笑,所有人都說,這家屋主一個月的時間已經拒絕了十一個租客,他們是第十二個,就是不知道第十三個什么時候來。
楊玉英也很滿意:“以前還有人嫌我笨嘴拙舌?哼。”
洋房很完美,拎包入住即可,不過日常生活用品總要準備些。
楊玉英又讓宋玉送她去百貨商場逛一逛。
難得有個免費司機,不好好壓榨那豈不是很浪費?
本來只想買些日用品,可楊玉英在逛街買東西上,當年被元帥養出了個富貴病,出去買東西從來不問價,有喜歡的通通要搬空。
唔,現在這毛病改了些。
哎,沒辦法,當買東西格外需要注意錢財的時候,再肆意的姑娘也會學得收斂些。
收斂了之后,楊玉英只掃買了七件旗袍,三件洋裝,四個背包,兩個手提包,兩個錢包,五頂帽子,六雙鞋,外加香水三種,手帕兩打,兩個戒指,三對鐲子,一對耳環。
另外,什么玉容膏,玫瑰膏,白玉霜一類的,她主要是覺好奇,也買了幾樣。
宋玉替她大包小包地拎回車上,一路上半個字也沒吭,小心翼翼把人送回租住的房子,等出來輕輕吐出口氣,揉了把僵硬的臉。
魯參謀很是欣慰:“你小子今天這么乖,挺聽勸的。”
說讓他不去撩撥人家林小姐,他就乖乖聽了,難得。
宋玉:不是不想撩撥,是怕了好嗎?萬一一不小心撩撥的佳人動心,他這輩子恐怕就連根煙都不敢抽,怕費錢。
這漂亮媳婦好不好?當然好。但是,供奉不起。
“要是哪天司令給我翻十倍,不,五倍的薪俸,我再撩撥美人也不遲。”
宋玉喃喃自語。
魯參謀:“……”
楊玉英不知道,林家族里也不是所有的親戚都盼著林婉娘不好,還有好心人不放心,知道林婉娘自己一個人收拾行囊出門,就連忙托人捎了信去王慶年家。
王慶年現在已經知道,林婉娘要來投靠。她還當時間充裕,一直到安頓好家里的事,才揣上父親給留下的信,悠悠閑閑地叫了輛黃包車,準備去王家了。
王慶年算好了時間讓老牛頭去攔截,結果那天老牛頭在車站出口守了一整日,愣是沒接到人。
當時宋司令遇襲,列車秩序都亂了,他們下車自要走專屬通道。
王家人能接得著楊玉英才奇怪。
王慶年一時還以為林家那丫頭是沒上了火車,用旁的法子來琴島,好幾日都精神緊張。
這日吃著吃著早飯,看見他寶貝孫子叼了個包子,打了聲招呼就要回書房,今天難得歇假,還是想多看兩卷書,連忙道:“賢哥,等那村姑來了,你可別出面,讓爹我來應付。”
他孫子可是大學教授!
讓人知道孩子有個鄉下未婚妻,就算是要退婚的,也好說不好聽。
那些人嫉妒他們家賢哥的才華,還不知道要編排什么難聽的欺負他家孩子。
王慶年自己不怕閑言碎語,卻萬萬不能讓孫子受連累。
王寧賢一看自家祖父的表情,就忍不住伸手按了按眉心,舉步走到他老人家身邊坐下,正正經經地同他講道理。
“爺爺,什么指腹為婚那都是封建糟粕,做不得準,我會等林家妹子來了,和她好好談一談,我們兩家私底下退了婚事便是,反正這些年我都不知道我有婚約,她想必也不知,退婚也不耽誤人家。”
王慶年嘆氣:“你這個孩子就是太良善,你不懂,那村姑可不似你這般,讀過大學留過洋,她要是裝傻充愣,非要黏上咱們王家怎么辦?這里頭的道道多得很,不像你想的那么簡單。”
王寧賢:“……”
他忍不住蹙眉,還真讓自家祖父說的擔心起來。
當初一聽說這婚約之事,他很是不可思議,簡直哭笑不得。
皇帝都沒了,現在講的是民主,是自由,婚姻是神圣的關系,他的妻子,要和他心意相通,兩廂情愿才好,指腹為婚算怎么回事?見也沒見過,又不曾說過話,怎么能成親?
只是他以前也聽說過這等事,他有個同學,家里硬逼著他娶個門當戶對的小姐,那小姐是舊式家庭出身,自己沒讀過書,大字不識,甚至還裹小腳,兩個人在一起連一點共同語言都沒有,他怎么會樂意?
可他去見那家的小姐,一開始那小姐還不大樂意,好在最后沒有說什么成親之前不能見面的話,可是別管他怎么解釋,就是解釋不明白,那家小姐知道他要退婚,不同意這門婚事,氣得當天晚上就懸梁自盡,人雖然救下來沒死,可是傷了喉嚨,以后都不能說話。
他這同學實在沒辦法,最后還是娶了那小姐,只是豈止是相敬如賓,對方根本連家都不肯回,每次回去都非常痛苦。
一想起這件事,王寧賢心中就有諸多不安。
還好他祖父站在他這一邊。
其實就讓自家祖父去處理這件事也無妨。不至于真讓人家姑娘難堪。
王寧賢還是頗了解自家爺爺,若是不為尊者諱,真能說他爺爺的毛病一大堆,小心思多,為人也自私小氣,可并不是個惡毒的人。
就說家里的生意,他平日里也看得緊,從不讓人占便宜,可前年鬧災,東寧好幾地兒顆粒無收,別的糧商都囤積居奇,他爹名下最不起眼的小糧食鋪子,卻簡直平價賣糧,而且限量。
當然,更主要是因著他們家主要還是做皮貨生意,開個小糧食鋪子,純粹是自家儲存糧食方便,且他爹這些年積攢的地不少,自家種糧食自家賣,賣的價格還高點。
換成皮料有囤積漲價的機會,他爺爺肯定不會錯過。
王寧賢左思右想考慮了半天,沉默下來,一拍額頭苦笑:哪有時間浪費在琢磨這些東西上。
他爺爺要給處理,便先由著他去。
如今山河破碎,百姓蒙難,他好歹讀了近二十年的書,總不能把這些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
他的精力,都應該放到該放的地方。
雖則瑣事眾多,麻煩接踵而來,王寧賢心情卻還不錯,朋友畢竟脫險。
肖宓平平安安回家,簡直是邀天之幸,想極道會那些人何等囂張,讓他們盯上,幾個能全身而退!
他以前是不知道,自肖宓出事,他特意打探了不少消息,越打聽越是后怕,兩個晚上都半夜驚起,一身冷汗。
也不知救他們的到底是什么人!
雖則全賴那位小姐他們才得以脫身,可是那人能讓極道會忌憚……想想便令人心驚!
“阿賢。”
王寧賢正在書房發呆,書也看不下去,周宏就來找他,一進門一臉的興奮,“聽說你媳婦來了!”
王少爺是斯文人,還是別罵他。
“少爺!”
王寧賢嚇了一跳。
“少奶奶來了!”
王寧賢:……
楊玉英坐著黃包車到王家門前時,還不到晌午,王慶年正守著他養的兩只鳥,一聽那村姑來了,頓時色變,左思右想還是道:“打發了,就當她是騙子,唔,老牛頭呢,趕緊。”
來報的小廝登時有些猶豫。
王慶年橫眉怒目:“還不快去!”
小廝應了聲,出來就翻白眼。
說的到輕巧!
他探頭向外一看,不由自主地腿肚子一哆嗦。
村姑要都是這姑娘的模樣,他還討好家里的阿芬做甚!
小廝努力冷著臉,沖楊玉英一點頭:“我們老爺不在。咱幾個可沒聽說我們少爺有什么未婚妻,走走,趕緊走!”
楊玉英揚眉,略一抬頭,掃了一眼閣樓:“也罷,既然王老爺不在,我直接去學校找你們少爺說也一樣。”
小廝:“……”
后頭王慶年第一時間就得了消息,大怒:“呸,還想去我兒的學校!做夢!”
閣樓上,周宏蹭一下縮頭,腦門上冷汗涔涔。
“她看見我了沒?”
王寧賢蹙眉,神色略有些緊張:“那人是誰?為何會來我家?”
他腦筋打了下結,就聽周宏道:“不是要看你未婚妻?”
王寧賢陡然一驚。
周宏也瞬間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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