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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歐陽雪就拎著陸清峰上了馬車,直奔通縣縣城而去。
陸清峰倚著窗戶看身后,目光有一點茫然。
探頭向后看,他大哥一路送到了大門外,還跟著小跑了幾步,揮著手同他告別,臉上還挺高興。
他母親也站在門口張望。
他們或許只以為自己是去縣城做客,或要做什么正經事,全然想不到,這一別,或許就是永別。
“沖動了啊,沖動了!”
陸清峰趴在車窗上磨牙,回頭看了看歐陽雪。
但見歐陽雪來得這般快,也大約明白,他今日欺負玄衛的事,恐怕已傳得該知道,不該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別看陸清峰欺負人家欺負得振振有詞,收拾對方仿佛十分輕松,但其實,這并不是一件小事。
玄衛是當今陛下的親信,蔣侯爺在微末之時便跟隨陛下,無數次救陛下于危難之際,可謂權傾朝野。
連國師都因為為賢王說了兩句好話,被擠兌得在帝都待不下去,他算什么?敢和蔣侯爺作對!
總之是不能再在家里待下去,以免連累家人。
“最近老是下雨,我不喜歡。”
陸清峰吐出口氣,輕聲道,“你說,賢王真那般罪大惡極?”
歐陽雪道“我不認識賢王。”
“也是,你一天到晚宅藏劍山莊,拉你出來跟我們玩,從來都不樂意。”
陸清峰好好地從窗口退回,免得忽然而至的雨水打濕他的頭發,整個人往墊子上一歪,嘆道,“你看看,到了這個地步,還有人愿意祭祀賢王,至少說明他這人不是沒有可取之處,是吧?”
“這些年他在朝在野,都為百姓做了不少實事,三年前通縣大水災,他親自過來賑災,二十六個日夜守在堤壩上,甚至說出誓與河堤共存亡的話。”
“多少災民得了他的恩濟?”
“……賢王雖未封太子,但他這十幾年來,都被陛下賦予重任,不是太子,勝似太子,何時出過一點差錯?”
陸清峰嘆氣,“是,最后鬧得不可開交,君臣相疑,父子相疑,勢同水火。”
“但是賢王會謀反,其中至少有八成是陛下逼的,賢王他是退不了了。”
最危險的那幾年,陸清峰在京城,把這兩父子之間的爭斗都看在眼里。
哪里還是什么父子,簡直如寇仇!
賢王退一步,他自己最好的結果都是一輩子被幽禁的下場,他的妻兒也要被連累,追隨他的人也要被清理,他能怎樣?
“他謀逆,他錯了。”
陸清峰搖頭,“可是陛下有必要由著人把一盆又一盆的污水往他頭上潑嗎?”
“那些審問賢王的人是何等的膽子?他下了獄,也是皇子,是陛下的兒子,他們膽敢,膽敢給他灌糞水!”
“他們說他早有不臣之心,私截貢銀,這也還罷了,可把什么欺辱母妃,葷素不忌,將伴讀視為一類的帽子也往他頭上扣,何苦來哉?”
“他已經死了!”
“我蕭朝的賢王如此,皇帝的兒子如此,朝廷很有臉面,是也不是?”
“這皇室之中,還有人能比他更潔身自好的?他只娶王妃一人,從不看別的女子半眼,世子身體不好,他也硬頂著不肯納側,賢王與王妃夫妻和睦到我都羨慕。可如今這居然成了他好男色的證據!”
“賢王人都沒了,還被這般污蔑,陛下于心何忍?”
陸清峰當年見王爺和王妃的恩愛,都動了成親的心思。
若不是年紀小,又忙,他都要纏著國師替他說一門親了。
這次回家,家里門檻差點被說親的人踩壞掉,陸清峰
“我義父不過是看不慣他們那幫人的嘴臉,說了幾句公道話,陛下竟那般惱怒……真是老糊涂!”
趕車的歐陽林“……”
以后再也不搶給少主趕車的活,繼續做下去,起碼少活二十年。
陸清峰一句話出口,心中也是狂怒,有些蒼白的面色都染了紅“賢王與賢王妃已死,卻還要揪著他們家不放,連蕭遜也不肯放過。難道真要抓住他親孫子剝皮抽筋才能解他的恨……咳!”
一口殷紅的血噴在車壁上,陸清峰的聲音戛然而止,若無其事地拿袖子把血污擦去,略有些心虛,笑道“無妨……”
歐陽雪一怔,只覺心頭一片寒涼,頓了頓,伸手拿過陸清峰的手,替他診脈。
不過片刻,歐陽雪的臉色便越發難看。
陸清峰收回手臂,眨了眨眼,還未想到轉移歐陽少主注意力的方式,就聽對方開口“誰做的?莫家的人?還是徐家的人?玄衛?”
整個車廂陡然結出一片晶瑩剔透的冰花。
三伏天眨眼就成了寒冬臘月。
陸清峰趕緊坐起身,不敢放任他繼續猜,否則怕是要天下大亂。
藏劍山莊和莫家,徐家兩家忽然開戰,恐怕連麒麟閣都要頭痛。
“都不是,別亂猜……玄衛也就罷了,莫家和徐家又同我沒仇!”
陸清峰緊了緊衣領,笑盈盈轉移話題,“我和莫羽生的關系向來不錯,他是個很好的酒友,你又不是不知道。”
“唔,說起來這次莫家和徐家都是為蕭遜來的?這么說,還是蕭遜的面子夠大,天南海北,各大門派,聞風而動。”
歐陽雪默默拿出一張紙,斟酌著寫了藥方,“停車。”
陸清峰張了張嘴,歐陽雪已經跳下車不見了。
他想了想,終究還是閉口不言,換做自己,知道朋友生病受傷的,也不可能坐視不理。
“嘖,得給這家伙找點事做。”
陸清峰真心實意地惆悵起來。
他折騰了半年,也沒弄明白自己的身體到底怎么回事,為什么傷好不了,唯一的收獲就是已然習慣,從外表看,看不出他現在的狀態。
他可不覺得讓歐陽雪知道這些,對他們能有什么幫助,除了讓那位也跟他一樣苦惱,完全沒好處嘛。
陸清峰惆悵了一會兒,直接就被塞到屋子里,坐在桌前,桌上擺了一碗黑乎乎的湯藥。
“陸公子,少主交代,你先喝藥,他去找云神醫了,等云神醫到了再給您瞧瞧脈。”
歐陽林站在門前,神色和緩,大眼睛,高鼻梁,輕輕一笑,分外可愛。
歐陽雪也能診脈,但水平就是比尋常習武之人略好,學武的多數會一點醫。真正治病救人,還要看正經大夫的本事。
陸清峰按了按太陽穴。
有點頭疼。
藏劍山莊在通縣的臨時據點,就在通縣南城門附近的柳家橋。
這宅子肯定被重新收拾過,從家居擺設到布局,都很清雅舒適,他躺在床上,終于脫離了這大半年來,那種無處不在的不適感。
腦子里明明還想著,既然被歐陽雪發現了,那最好找個借口不要住在一起,可是身體卻極誠實地閉上眼睛,進入夢鄉,而且醒了也沒趁著歐陽雪不在主動逃跑。
陸清峰覺得這真不能怪他。
一醒,廚房里就送上鮮嫩可口的涼拌秋葵,清蒸武昌魚,外加一碟油燜大蝦。
都是他最喜歡的菜,也是他最愛的口味。
更不要說一壺梨花白,加上一壺黃酒,任由他享用,簡直喝一口就消去所有逃跑的想法了。
陸清峰懷疑這是歐陽雪的陰謀。否則明知道病人不適合喝酒,為什么桌上還會出現酒水?
就這么一遲疑,外面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歐陽雪已經領著云神醫進門。
陸清峰“……怎么這么快?”
云神醫坐下,一邊給陸清峰診脈,一邊冷笑“哼,一路走小道,差點沒顛死老夫,還能不快?”
陸清峰無語地看了眼歐陽雪。
他還以為最少要到明天,他們才能到,那自己就算要偷溜,也能享受了晚餐再走,誰知歐陽雪這般喪心病狂。
“你這臟腑受創不輕啊!”
云神醫蹙眉,“怎么搞成這副模樣?這不好好地調養兩個月,怕是要留下病根。”
聽他這般說,歐陽雪反而稍稍松了口氣,只要能治,便不算大問題。
云神醫神色卻頗難看“你這是拖延了多久不肯好好治傷?是不是還喝了酒?我這都什么運氣,這些年天天遇見你這等糟糕的病人,要是治不好,還壞我名聲?可我們當大夫的,那是治病不治命,你們病人自己找死,干我何事?”
顯然這位怨氣不小,一時連歐陽少主都不敢吭聲。
這世間,最不能得罪的就是大夫。
陸清峰老老實實地過上了養傷的生活,每天一日三餐享受的都是美味又滋補的食物,雖然湯藥難喝,對他來說更是要難喝一百倍,但習慣之后也還好。
衣食住行皆被人照顧得妥妥當當,比在國師府時還要好得多,簡直能和在滄瀾時比了。
陸清峰是悠閑自在的很。
他這人雖說也時常被夸贊心有七竅,世事洞明,但其實性情頗粗疏。
就說如今,既被藏劍山莊的弟子們看得牢,他也就安心住下養傷,至于之后如何,事到臨頭再說不遲,提前著急又沒用。
再說,沒準云神醫能看出點什么?
可惜……不過數日,云神醫就愁得頭發大把大把地掉。
“把左手給我。”
這日,雨過天晴,陽光正好,陸清峰坐在院子里曬太陽吃水果。
云神醫蹲在他身邊給他診脈,診完右邊,又看左邊,兩邊都診過,半晌才搖搖頭,斟酌著開藥方。
“……又換方子嗎?”
忽有聲音響起,伴隨一陣冷意。
云神醫嚇得一哆嗦,一把將被墨污了的藥方撕下來,扔到一邊,低頭繼續寫。
“換方子很新鮮?走路無聲無息的,不知道的還當是什么精怪。”
云神醫張口就懟。
陸清峰特別敬畏地看了他老人家一眼。
“……你派人回一趟江南,去請我師弟過來。”
云神醫沉著臉,冷聲道。
歐陽雪怔了下,自己坐下,伸手替陸清峰診脈,眉頭緊蹙。
陸清峰另一只可以自由活動的手揮了揮“二位,你們別這表情,弄得和我要死了似的……這傷也就那么回事,都不影響我行動,慢慢養便是。”
云神醫張了張口,卻不曾多說,有些話,本也不適合對病人說。
陸清峰就當此事已過,把歐陽雪的手指彈開,笑問“你這幾日不在,可找到蕭遜的蹤跡?”
歐陽雪點點頭。
陸清峰等了一會兒,眼前幾片落葉打著旋翩然而落,從樹梢搖搖晃晃地飄到了石桌之上,這人還不開口,不禁好笑“說說看。”
歐陽雪沉默,他到不是不會說謊,生于世二十年,怎可能沒說過謊話。
但在陸清峰面前說謊,到還真沒有過,他也不想。
“通縣昨日有個少婦意外死亡,今日他丈夫卻去衙門報案,說在東南方的山上看到了他家娘子,衙門的人都以為他是傷心過度,導致了幻覺,畢竟是新婚,他妻子死時還懷著身孕。”
陸清峰嘆息一聲,起身穿過庭院,推開后門,舉目遠望,就見東南方天空中有火燒云一樣的顏色。
“很美。”
只是總覺得有些不祥。
陸清峰忽然道“你看看你們藏劍山莊給法器起名的水準,也未免太庸俗。什么鎮魂鈴,招魂幡,還有你那把劍,就叫‘秋水’,江湖上有多少把秋水劍,你算過沒有?站在外頭喊一嗓子,誰家秋水劍丟了,恐怕有一群人要去摸劍鞘。”
“……胡說,自我家少主秋水揚名以后,你且去問問,誰家的劍還敢叫秋水?”
歐陽林皺眉道。
陸清峰“……”
通縣的怪異傳聞,忽然多了起來。
這天,陸清峰借口憋悶,溜到街上去吃豆腐腦,就聽桌旁幾個挑夫打扮的客人神神秘秘地說話。
“我跟你說,劉姥姥家的翠兒不是死了,那是劉姥姥胡扯的,他們翠兒,肯定是同齊家那小少爺私奔了。”
“你可莫胡說,齊公子五天前就得了急病,沒救過來。人家齊家那是什么人家,他們家小少爺早和劉大人家的千金定了親,難道還放著千金小姐不娶,娶一賣豆腐的傻丫頭?”
“誰知道這富貴人家的少爺怎么想?這可是我親眼所見,你別不信,我什么時候說過瞎話?又不是那些長舌婦。就是昨天,我和阿坤去梧縣送貨,走近路翻南邊那座小山崗,半路上就瞧見齊家公子和翠兒姑娘肩并肩,手牽手地跟我擦肩而過,兩只眼睛都看見了,看得真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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