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家們差點維持不住面上的表情,幾乎就要丟掉泉劍弟子的格調。
范向北這個一向注重格調的家伙,這回也沒群嘲。
“不是我們不當人,是這姑娘,她真的很狗!”
“我覺得她白蓮功有十級,咱們恐怕不是對手,唔,不知道林先生撐得住,撐不住。”
“撐住,這條是主線任務,必須完成。”
玩家們真情實感地做好了轟轟烈烈大鬧一場,撕下眼前這女子的面皮,好讓自家先生痛痛快快出一口氣的準備,林星舒卻有些倦。
自林家滿門被滅,無數個春秋過去。
他浪跡江湖,顛沛流離,家仇也算已報,后來為這金夢蝶,不得不同金刀門和太子敵對。
現在想想,那時候的時光竟都沒了顏色,有些細節甚至連想也想不起。
他如今滿腦子竟都是玉山上的竹樓,追著大白鵝從山前跑到山后的弟子們。
他可以不去思考,不去籌謀算計,只用在余暉下和玉英小姑娘下一盤棋,盯著弟子們花樣去練功。
這生活如此肆意快活,快活到他心底的戾氣一點點都消散開來。
“如今只剩下這一件了。”
做完這件事,他胸中塊壘自然消除。
林星舒抬頭,看著金夢蝶得天獨厚,多年不變的臉,淡定地從身后取下他的劍。
劍只是泉劍山莊最普通不過的制式長劍,當然,經過玩家魔改,比外頭鐵匠鋪子里買的那些要強得多。
“金夢蝶,你與我兄長定親十年,兄長待你情誼深厚,你卻在新婚之夜,背棄婚約,與人私奔,甚至以暗箭殺我兄長,今日我泉劍山莊林星舒,便要討回當年血債。”
隨著他一個字一個字吐出,長劍緩緩出鞘,倏然一劍,直逼金夢蝶面門。
他這一劍,雷霆萬鈞,含怒而至,再無半點泉劍的溫文爾雅,金夢蝶腦海中一片空白。
多少年,無論是何等樣的江湖高手,但凡是男人,她都不放在眼里。
從小到大,她所得到的一切告訴她,只要是男人就絕逃不出她的手腕去,尤其是江湖中的男人們。
金夢蝶在下車之前也沒有將林星舒放在心上,只要她能開口,她就不怕這個人,這么多年,她到很想和林家二公子好好聊一聊當年的事。
多少次午夜夢回,她想起舊事,都有傾訴的欲望,可故人們都凋零殆盡,她想傾訴又哪里能尋得到人?
但她沒想到,林星舒根本連問話都懶得問。
他就不想知道,我為何要逃婚?
他就不想知道,林家滿門盡滅時,我在做什么?我可知此事?
他難道就不想知道,為什么我對林家如此冷酷,對吟秀坊也毫無憐憫?
如此多的謎團,他什么也不想問?
只是瞬間,金夢蝶腦海里劃過諸般念頭,口中卻嘶聲道:“救我,阿懷!”
不遠處面攤上少年輕輕抬眼,眼神看過來的剎那,一道銀光便由遠及近,直刺林星舒面門。
林星舒卻只若未見,楊玉英伸手一撈,撈走了幾枚銀針:“江湖恩怨,諸位請旁觀。”
范向北一干玩家齊刷刷抱劍朝面攤那邊踏出一步,林星舒對一切變故都無反應,手下無絲毫遲緩,一劍刺入金夢蝶的胸口,猛地倒拔出來,鮮血噴流。
血花順著劍尖滲入地縫。
林星舒看了一眼染了血的劍,范向北特別有眼力勁地招呼了聲,一個玩家默默向前充當工具人,接過劍,替他擦干凈,再收回劍鞘里背負好。
“走吧。”
這一劍刺出,林星舒念頭通達,就再也沒去看地上的血污,回首便要走,只是剛一舉步,就又蹙眉,低頭看過去。
一劍斷掉心脈,可這金夢蝶居然未死,還留下一口氣,正掙扎著往口中倒護心散。
她的藥顯然是一流的好藥,隔著瓷瓶,外頭圍觀的人群就能聞到濃郁的藥香味,一聞,便精神倍增。
可是這藥,明顯救不了她。
林星舒的劍攜勢而來,刺入她心口的一剎那就震碎了她的心脈。
只是不知道金夢蝶是不是在此之前服用過什么好藥,竟然還能茍延殘喘片刻。
金夢蝶的眼睛里充滿了恐懼,她死死抓著藥瓶,感受到體內鮮血向外涌流,她的體力也一點點地失去。
為什么她只是吟秀坊可以隨意拿出去與人聯姻的廢物。
而那個整日除了吃就是玩,什么都不懂的小丫頭,卻天生就能做坊主?只因為她的爹爹是坊主,而自己的爹爹,卻早早就死于江湖仇殺?
她天生經脈堵塞,無法習武,不過若在幼時請高人灌注內力疏通,再配上藥浴,她還是有可能恢復。
可是他們偏偏就不肯。
沒關系,他們不給她,她就自己去拿。
……她得不到的,那便毀掉好了。
林風雷居然還覺得自己同他青梅竹馬,很是喜歡他?他有什么值得喜歡?憑他蠢?自己要嫁去泉劍山莊聯姻,那位大小姐卻可以盡情地去喜歡她所喜歡的人,憑什么?
林家從上到下,每一個人都讓人厭惡,只要想到自己毫無選擇的余地,年紀小小便被決定了命運,她就不痛快。
她不痛快,便讓這天下人同她一起痛苦。
“我不甘心!”
最后一句話,金夢蝶似乎喊出去,也似乎沒有喊出口。
最后的最后,金夢蝶卻仿佛回到了她棄之如敝屣的幼年,原來,死亡是這般輕易。
她所有的想法,林星舒都不打算去聽。
楊玉英調整了下肩頭的披風,笑道:“回家?”
“回家。”
林星舒懶洋洋地哼哼。
這幾年,別的地方沒見多少長進,他這懶筋卻是養出了不少。
楊玉英一轉過臉,就看到身后玩家們面無表情的表象下略有些崩潰的情緒。
她自己也覺得——BOSS死得略顯輕易了些。
換成以前,她大約會覺得這游戲體驗不大好,但此刻,楊玉英卻只感覺暢快。
范向北:林先生動手有點快!
范向南:我收集了太子舍棄她的諸般證據都沒來得及亮出來,還有她手底下那些人的招供記錄我也沒給她看。我覺得,應該打破她所有希望之后,拎著人到武林大會上去定罪,然后……
孫萍萍:閉嘴,吵死了!
楊玉英看了看這些玩家,又把目光落在林星舒的身上,見他眉眼舒展,神色恬淡,便收回修長的腿,倚在窗邊看起熱鬧。
馬車后面跟了幾個六扇門的捕頭,范向北策馬去和對方交涉。
在這個世界,江湖與朝堂并存久矣,自有一套自己的規矩,在這里,死的是金夢蝶,吟秀坊弟子,林家的仇人,卻不是太子身邊的沈才人。
江湖仇殺,六扇門是不會管的。
楊玉英輕聲道:“回程路上,不知沈門主會做什么樣的決定?”
林星舒把手里的書本合上,塞回箱子里:“不如打個賭?我賭金刀門會出手。”
楊玉英搖搖頭:“賭不起來。”
金夢蝶是金刀門沈周的義女,此事在江湖上屬于公開的秘密,所有人都知道,哪怕沈周早對金夢蝶毫無情分可言,但義女讓人于京城街頭說殺便殺,對金刀門門人來講,也是個極丟面子的事。
尤其沈周整頓江湖之意已然顯露,此時正是該立威的時候。
他肯定會下手。
楊玉英輕笑:“種田種了這么多年,泉劍是時候該亮一亮咱們的劍鋒。”
海州市場飽和,附近偏遠州郡布局都已完成,接下來生意肯定要開始擴張,大江南北,海外諸國,玩家們的心大得很。
林星舒的心,如今也大了。
想要擴展勢力,將門派發展壯大,要圈地盤,自然要亮肌肉給眾人看,這也屬于江湖上約定俗成的規矩。
范向南給兩位先生做車夫,聽了半天壁角,嘆氣:“我記得沈門主初出江湖時,曾說過要一把金刀蕩盡天下不平事,如今他收下金夢蝶那樣的女人做義女,對林家的慘劇視而不見,現在林先生復仇,他難道就真有臉面伸手?”
當然,玩家們沒有哪個會怕,相反,還頗有些歡欣鼓舞。
‘夢江湖’可是一款武俠游戲。
玩武俠游戲,不仗劍江湖走天涯,不和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交手過招,那算什么武俠?而不開團戰,沒有門派對抗的武俠,也終歸還是缺少些趣味。
此時線上到處在科普金刀門的門派信息。
玩家們的情緒剛剛調動起來,馬車尚未走出多遠,只見一青黑色短打打扮的少年驟然提速,沖到馬車前。
這少年正是林星舒殺金夢蝶時意圖插手的那一個,只是大約林星舒動作太快,他沒能阻止。
剛剛一干玩家光顧著感嘆自家林先生竟是個絲毫不拖泥帶水的爽快性子,如果能把這份精神放到工作上,別整日想怎么偷懶摸魚,那就更好。
都把這少年忘在了腦后。
此時這少年擋在馬車前,神色間隱隱帶出一點迷惘,卻是輕輕抬頭,盯著馬車:“我叫蘇懷,沈夫人救過我性命,我答應過要救她一次,還她一命,如今她死了。我只好拿兇手的命,還給她。”
玩家們精神一振。
來了,來了,正宗武俠式對話!
孫萍萍不等他們在線上吐槽,就先道:“不許吐槽,對我們來說這一切都是游戲,可對NPC來說,這就是他們的生活。”
玩家們都低頭,不去同孫萍萍爭辯。
大家性格不同,對‘夢江湖’的態度也不同,絕大多數都是普通玩家,最多因為NPC的智能很高,對待NPC時總不會太隨意。
但也有一部分和孫萍萍一樣,玩游戲玩得特別真情實感。
孫萍萍以前還在論壇上發表過一篇小說,名字很長,叫——如果‘地球’是外星人正在玩耍的全息網游。
因為寫得特別真情實感,拿捏外星人的心態拿捏的很是到位,明明不算多特別的題材,也沒做過什么推廣,但就是出現一群粘性特別高的粉絲,天天到處推,愣是把小說推火了。
最近好像正準備改編影視劇。
京城街頭行人漸漸疏離。
范向南覺得牙床有點酸:“少年,我看你最多也就十五歲。”
“十六。”
“反正在我眼中還是孩子,所以我來給你講講道理,通常遇見成熟的江湖人,我們都是拿劍說話,而不是拿嘴。”
范向南笑著一伸手,“比如!”
范向北陡然從馬背上飛身而起,直撲對面一面館,面館正燒火的老人家猛地抬頭,青筋畢露,竟從灶臺中抽出兩把刀,直刺范向北。
只是他的動作還是慢了。
下一刻,范向北的劍抹過此人的脖子,人落在旁邊,從袖子里摸出一張紙,勾掉其中一人名。
“黃河三兇之一的郭乾,聽說是投了金刀門?別管投了誰,此人在衙門的懸賞都快趕上我小半年的月俸,賺了。”
范向北殺人收劍,目光在茶樓酒肆各處隱蔽之處一晃而過,就又翻身上馬。
范向南收回手笑道:“你年紀小,可能行走江湖的時間短,我可要告訴你,還命不是你這么還,那個金夢蝶是你的救命恩人,又不是別人的救命恩人,你可以拿你自己的東西去償還給她,但你不能拿別人的命去還她。”
“就如乞丐給了你一個大肉包子,你非常感激,你可以拿自己的玉佩,自己的銀子,自己的東西送給乞丐以報恩,但你總不能拿路邊別人家的花瓶,金銀珠寶去給乞丐?”
少年似乎有些懵懂。
一干玩家也是無語,范向南明顯在胡說八道,居然還真有人站在那兒聽?
少年顯然就陷入奇異的境地,目光發直,隱隱有些發呆。
范向南揚了揚馬鞭,甩出動聽的響聲,兩匹郡馬就輕悄悄地繞過少年,踢踢踏踏地向前走去。
此時,茶樓上,沈周一個人站著,他當然不是專門為了金夢蝶來京城,他也是意外趕上了這場熱鬧。
“真年輕。”
看著樓下,沈周不自禁有些感嘆,可惜,這些年輕人注定要做祭品,助金刀門乘風化龍。
換了平常時候,他也不會這么簡單粗暴地去處理問題,如斯青年才俊,完全可以收歸己用。但現在他必須讓金刀門表現得前所未有的強大,才足以讓合作順順利利地進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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