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目光直直落在那位道人身上,手中一緊,握住劍鞘,精神卻是前所未有的緊張。
公孫策目光也同展昭一樣,定定地看向一身道袍的高士。
這世間有些人一出現,就與常人不同。眼前這位顯然便是如此,那幾個紈绔子弟茫然看一眼道士,心中忽然不可抑制地升起些受寵若驚之感。
“道兄有,有禮了,多謝……哎喲我的娘哎!”
紈绔子弟話音未落,便見道士手中長劍出鞘,漆黑的劍上浮現出一絲白霜。
門口書生面色煞白。
展昭也一驚,本能地飛身而起,險之又險地攔在道士身前,他人剛至,就聽背后痛呼一聲,頓時更驚,略一側首,便見書生的臉上又多了一道紅痕,鼻血橫流,眼淚狂飆,狼狽至極。
居然沒攔住?
展昭心下更為警惕。
不是他自傲,自他出師,行走江湖十余年,所見高手無數,論起武功,他卻敢說自己決不弱于人。
南俠展昭的名號那也是他一人一劍,闖蕩江湖,扶危濟困,硬生生闖出來,除了北俠歐陽春等幾位義士,還有幾位早就隱匿江湖的前輩高人外,目前江湖中能與他有一戰之力的人,一只手就能數出來。
可今日他全身戒備,搶先行動,竟也沒能攔住這位道士出手,實在讓人驚奇。
門口書生又驚又怒,一只手掩住面,驚魂未定,很有些忍氣吞聲,啞著嗓子道:“小生,小生何處得罪了兄臺?為何暴力相加?”
道士輕輕一抹劍身,把劍插入劍鞘之內,冷聲道:“信物。”
書生一愣:“什么?”
道士蹙眉:“我家主人的信物。”
他的聲音極冷,也極動聽。此時收了劍,眾人才能看清他的眉宇,乍看之下,一時被這容光所懾,整個客棧里鴉雀無聲。
精神緊繃如南俠,一時也無言。
為首的那個紈绔到顯得有些迷糊,居然還大大咧咧沖書生一揚眉,嚷嚷道:“道兄,是不是這廝偷了你的東西?一看這家伙就不是好人,喂,你偷了道兄什么?老老實實交出來便罷,若是不交,哼,告訴你,知道開封府的包府臺么?人稱青天的那位,那是我表叔!”
展昭、公孫策:“……”
話說,他們也知東京城里的紈绔們向來都喜歡攀關系,說不定一轉頭就能砸中個把三品大員的親戚。
但是,主動同他們開封府拉關系的,到還真是頭一次聽說。
書生卻是勃然大怒:“胡說,在下讀的是圣賢書……”
他一開口,那道士目光如電,直直刺在他雙目之間,書生頓時感覺整個臉又腫又痛,心生惶恐,滿肚子話堵在胸口,吐不出也咽不下。
道士目光所及之處,仿佛結了一層堅冰。
書生總覺得自己再多說一個字,就會再挨上一巴掌一般,他不敢看那道士,只把目光落在道士足下,忽然靈光一閃:“你是藥,藥……”
隨即,書生駭然道,“你們要殺人滅口!”
他渾身抖了抖,一個踉蹌,整個人滑落到石階下,登時成了落湯雞,連滾帶爬地就要跑,卻連連滑倒兩次。
道士蹙眉,目中露出些許難堪,第一次說出一長串話:“你是主人的未婚夫,怎能如此軟弱?”
他輕輕搖頭,看這書生的目光,越發像在看一個死人。
書生見狀,心下不禁羞愧,羞愧之余反而被激起一絲戾氣,強撐著爬起,站直身,視死如歸般道:“我真是沒想到,玉英姑娘居然真得那般做了,或許正因為我,她受了刺激才……都是我情難自禁,對不起她,可你們便是要殺我,我也不能看她步入歧途,萬劫不復……我,我……”
書生說著便泣不成聲。
展昭和公孫策同時警覺,此等時刻,還是在很可能遭遇兇手的朔月客棧內,聽到這番對話,著實由不得他們不警惕。
或許感受到展昭身上的戰意,道士輕瞥他一眼,又回頭盯著書生,眉眼間略帶不悅,也有些不耐煩:“廢話連篇!你要我說幾遍,此次我來只為拿回主人信物,你既已同主人的使女私奔,婚事自然不再算數,你便已不是我藥王莊的人。”
“藥王莊的信物從不外傳,煩請歸還。”
道士仿佛很少一口氣說這般多的話,眉頭輕蹙,冰雪一般的面上隱隱流露出些許的厭煩。
眾人:“……”
為首的紈绔一拍大腿:“感情竟是個拐帶人家使女私奔的廢物!!”
展昭一聽到‘藥王莊’三個字,心中就是一跳。
尋常江湖人可能對藥王莊不了解,乍一聽或許會以為這是個普通的醫者門派。
他也沒見過藥王弟子,但他師父曾與藥王莊有過一次交集。
那年師父也是初次行走江湖,被黃河四兇的毒砂所傷,不只雙目失明,還性命垂危,就在危急時刻,忽聞一股藥香撲鼻,就昏昏沉沉睡了過去,等他再次醒來,便發現自己置身于海面云天之上。
師父說,他不知自己所在何處,只是仆從們口中得知,那處便是藥王莊。
他老人家沒見到藥王莊的主人,但在他心目中,這個地方的醫者簡直是醫術通神。
僅僅休息了一夜的工夫,他不光恢復健康,就連早些年練功不謹慎留下的暗傷,還有與人交手時留下的內傷悉數都被治好。
在師父的形容中,藥王莊別看名字尋常,卻非凡俗所在,屋舍建在海中島嶼之上,終年云霧環繞,內里仆從皆是絕頂高手,他天資出眾,屬于從小被夸贊著長大,可在藥王莊待的那兩日,卻幾乎要把他所有的自信通通砸碎。
那個地方廚房做飯的瞧著至少都是江湖一流高手。
若不是師父向來理智,簡直會以為自己是到了仙境。
等他病愈,他坐在船上睡了大約也就半盞茶的工夫,再醒來人已在福州岸邊茶樓。
之后數次想尋恩人家門,卻是遍尋不到。
師父后來年紀大了,一想起來就要和他絮叨此事。展昭出師以來,這到是首次聽到有關藥王莊的消息。
思緒一閃念間,道士已同他擦肩而過,走到那書生面前。
大雨滂沱,雨珠尚未落到道士身上,便凝結成冰渣四下飛散,到有大半劈頭蓋臉地砸在書生頭上。
道士緩緩伸出手,那書生登時嚇得臉色發藍,雙手護住頭面,卻只覺脖子被人牽扯了下,一直被極寶貝地藏在衣服里的,金黃色的藥玉便飛了出去。
書生愕然抬頭,道士手里托著藥玉,轉身就走。
“我的,那是我的!”
書生不自覺大喝,面孔猙獰。
這回連紈绔都翻起白眼,他平時一向不知道輕重,可關系到自己小命的時候,一樣是立馬就懂怎么裝孫子了。現在這個一看就一臉窮酸相的孫子,脖子居然這么硬!
怎么,難道眼前這位道兄,看起來很和藹可親?那殺氣分明都要比自家便宜表叔,開封府的府尊都要重很多倍。
要知道,包府尊的鍘刀底下,那可是鍘了不少朝廷命官的。
他想起自己在表叔面前的鵪鶉樣,再看這一臉猙獰的混賬東西,簡直都開始嫉妒起來。
他卻不知,這書生心中的惶恐也是頗深,他自己清楚,這一枚由藥王莊少主人,玉英姑娘所贈藥玉,不只是價值昂貴的珠寶,它還是一樣真正的寶貝。
書生自以為讀書資質不是很差,如果不出差錯,或可四十歲前中舉,有生之年,進士有望。
但他被救回藥王莊那日,玉英姑娘親手將這枚藥玉掛在他的脖子上,他頓時就感到靈臺清明至極,讀書過目不忘,過耳成誦,以往寫起來很是艱難的策論文章,如今卻是下筆有神,洋洋灑灑數十行。
他在別的地方或者會遲鈍,可是他曾經多少次做夢,夢到自己忽然變成了天才,讀書不在話下,考進士輕而易舉,但夢醒現實依然冰冷殘酷。
現在夢境成真,由不得他不欣喜若狂。
他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這一切都是這塊藥玉的功勞。
藥玉簡直就是他的命,絕不可能放手。
書生盯著道士的背影,勉強收斂了面上的表情,略一考量,想到那個地方的詭異之處,終歸不敢說謊,只是深吸了口氣,急聲道:“玉英姑娘是何等人物,她又怎會隨意收回自己所贈之物,你區區一介仆從,有什么資格從我這里搶走它。”
紈绔眨了眨眼,低下頭去,感覺和個傻子計較的自己,應該趕緊去找個大夫開點補腦的湯藥來吃一吃。
“我相信玉英姑娘不會那么小氣……”
書生死死盯著藥玉,一咬牙,陡然伸手去抓。
道士竟沒有阻攔,任憑他一把抓住,把藥玉奪回,頓時欣喜若狂,只是笑容尚未凝固,只見藥玉忽然冒出一團白光,緊接著一聲爆響,碎片四散。
“啊!”
書生慘叫了聲,鮮血順著手指滴落,他白眼一翻倒頭栽下去。
道士袖子輕輕一揮,身前浮現出一層冰霧擋去濺落的血滴,袖子落下,他淡漠地掃了一眼書生,轉身而去。
展昭目光微動,緊隨其后,可剛出客棧大門,竟然就再也不見那道士蹤影。
他轉身回來,公孫先生已經過來為那書生診治。
“這手傷得不輕,看來以后他必須練習左手寫字了。”
旁邊站著的紈绔子隨手拋給掌柜的一塊碎銀子:“再住兩天,我覺得最近你們朔月客棧要有熱鬧瞧嘍。”
掌柜:“……”
他一點都不期待。
兩天后,包拯的車駕進了陳留,他人卻是喬裝打扮,帶著張龍,趙虎,王朝,馬漢四人,趕到了朔月客棧。
公孫先生見到他不禁搖頭:“眼下這案子十分復雜,此地更是危險,有我同展護衛在,府尊何必親自涉險?”
“那四位姑娘已失蹤六日,她們的家人朋友該何等焦急難過?還有六位死者,一日案子不破,亡者便難瞑目。本府一想到此就坐立難安,哪里又在縣衙待得住……先生,不知當下可有什么線索?”
包拯話音未落,樓上忽傳來一聲凄厲慘叫,不多時,便見展護衛單手挾一書生下來。
那書生臉色慘白,淚痕斑斑,口中忽然怒道:“我知道是什么人作案,害死了那幾位姑娘!”
包拯,公孫策,展昭,并客棧里一應人等齊齊抬頭。
公孫策蹙眉,輕聲道:“公子若有線索,還請直言,開封府已貼出了布告,若有人能提供兇嫌線索,核查屬實,必有重謝。”
展昭把人放在椅子上,書生擦干凈眼淚,目光閃爍:“害死那些姑娘的人,名叫玉英,正是藥王莊的少主。”
不等人追問,他一口氣將自己怎么誤入藥王莊,被藥王莊救下,那位少主如何對自己一見鐘情,非要與他定下婚約,他雖不甘愿,但藥王莊畢竟對他有恩,只好答應。
只沒想到他會情難自禁,愛上少主身邊的使女余聘余姑娘,余姑娘同他兩情相悅,擔心少主不肯放手,二人只好私奔而去,沒成想私奔那一晚,他卻意外聽到藥王莊的仆從提及挖心之事。
“我當時急著逃走,聽得并不詳細,但余聘做那少主的使女也有八年之久,知道些藥王莊的底細,聽聞藥王莊要煉一種藥,需要用到水命女子的心肝為藥引。”
“一開始我只當這都是我胡思亂想而已,卻沒想到真的有這樣的案子發生,我懷疑是玉英姑娘因為我……心志失常,要不然為何以前沒發生,偏偏現在發生了。”
書生哭得不能自已。
包拯三人對視,神色都有些凝重。
他們自然不能只聽這書生一人之言,但此時也無其它線索,也只能暫且一聽。
書生嘆道:“我今日說出這些,恐怕藥王莊不會放過我。”
展昭看了他一眼,順著月光看向客棧窗外,窗外梅樹下,道士倚著梅樹小歇。
以這位的功力,就是書生離得再遠一倍,他說的話對方想必也聽得清清楚楚。
若真如書生所說,那位想在他開口前殺人滅口,恐怕不會比碾死一只螞蟻更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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