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是城市的陰影地帶，只能嗅到繁華的余味。貧困與疾病，與人如影隨行。

只需要寥寥數語，同樣來自欠發達國度的左庸便能想象出那種情景下的生活。5年前他離開時，上海的人均住房面積約為4.5平方米。當時的上海人把這種逼仄的居住狀態戲稱為“猴子玩把戲”。

派吉的父母均是當地醫生，他的志愿，也是從醫。

派吉告訴左庸，在美國從醫太繁瑣了，需要花太多的時間。他等不及。所以，一直存著回國的打算。

同在留學生圈，左庸很輕易就打探出派吉的學習成績。令左庸異常吃驚，那個高頭大馬的塞爾維亞人，幾乎門門是A。要知道，他學的是生物！對左庸來說，難如天書的生物！

塞爾維亞民族以其熱情好客而著稱，換一種說法，也可以說成是好武愛斗。那些派吉的同胞，各個富有攻擊性，連小個子也不例外。派吉是個十足的例外，他溫和到令人心安。

聽說塞爾維亞人若喜歡你或將你視為好友，第二次見面后，就行吻面禮，而且是塞爾維亞的典型方式——吻面三次。派吉從未給過左庸吻面禮。不過，這不妨礙左庸日益把他看得很重。

大四下半學期的期中，左庸剛換好一份新工作。那是一份在滑雪場上班的工作。公司相較前一個，規模大很多。可惜，仍舊沒有能力為員工簽發工作簽證。

左庸為此沮喪了一個星期。

一個星期之后，他重回游泳池，一連幾天，都看不到派吉的身影。一打聽，吃驚地聽到派吉已回國的消息。

生命中總有那么一個人，明明是你生活中的過客，卻給你留下莫大啟示。也許派吉從未拿左庸當朋友，但左庸卻從派吉身上領悟到很多。

左庸想，派吉各個方面都比他優秀很多，派吉回國后的生活狀態又比他差很多，派吉都能回國，憑什么他不能？

聽說派吉回國時，校方憐他是位人才，三度出面挽留，還允許他直升本校含全額獎學金的研究生。這些都不能留住一位愛國青年熱血報國的心。

左庸想，他或許不是愛國熱血青年，但他至少應該敢于直面原本屬于他的生活。

拐過思想上的這個牛角尖，左庸面對他未知的前程，變得坦然起來。繼滑雪場的工作之后，他又找了一個更大規模的公司——UPS。

畢業季，就體現出文科生與理科生的就業區別了。一定是云泥之別！

當初一位讀工科的中方留學生，讀書時經濟窘困到吃飯都成問題，大有活不下去的感覺，幾度在左庸的寢室，一邊蹭飯一邊崩潰大哭。

臨近畢業，那位哥們兒搖身一變，成了周薪最高的人。得意之情油然而生，攢了3個月的工資，馬上貸款買了一輛新車。

一畢業，他成了昂貴的腦力腦動者。

讀教育學的左庸，成了標準的……體力勞動者。

UPS上班的前三個月，需要下到分揀工作間分揀包裹。那時候，即使是世界上最大的快遞承運商與包裹遞送公司，也沒有自動化分揀這些系統，仍需要人工分揀。

前輩向左庸介紹怎樣分揀包裹。前輩介紹得很慢，并不停重復，專注的目光直視左庸的眼睛，確保他跟得上他的思路。

左庸內心啞然，這么簡單明了的工作，還需要這般鄭重其事介紹？

第一次下工作間是夜班，第二天，前輩看到左庸的工作成果，吃驚得瞪圓了眼睛。

高大肥壯的白皮膚黃頭發灰眼睛的老外瞪著眼睛連聲叫著“Oh

Jesus！”的場景，莫名奇妙印在了他的腦海里。從此以后，他悄悄得出一個結論——未必是中國人有多聰明，但大部分的美國人，實在是太笨了。

UPS非常正規，連周一到周四上班必須穿襯衣打領帶都寫在公司的規章制度里。可惜，UPS從不為員工辦理工作簽證。

左庸仍舊需要尋覓新的工作。

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這時候，一個新的契機出現來。

普林斯頓大學寄來了研究生錄取通知書。左庸所讀的專業，當年本校未有碩士點，所以他無法在本校繼續念下去。他選擇考常春藤名校，并且小富心機地選了常春藤學校里學費最低的一個。

錄取通知書是拿到了，可惜，是不含獎學金的。

左庸預算的本領有了用武之地。一番運算之后，他悲催地發現，必須有2萬美金，才能撐完一年。而他當時，用了4年半，才攢下1萬美金。

興許換別人，一定毅然決然選擇去普林斯頓繼續深造。但，左庸不是別人，他是一個保守的人。如果可以選擇，他寧肯錯失機會，也不肯讓自己陷入被動局面。

9月新生報道的時間，普林斯頓注定要失去左庸。

左庸繼續打著領帶，周而復始在UPS上班。

在UPS里，他靠實力（只花了他一點小聰明）贏得大家的尊重，升職，加薪，看似風光無限……但他知道，這是一條死胡同。

12月底，學生簽證到期。

絕對不會讓自己當黑戶的左庸，從UPS里離職，帶著一半的不甘與一半的認命，離家5年后，第一次乘機返回故土。

UPS的直接領導對失去左庸這樣富有才華的同事深表惋惜。可惜，一個大公司的規章制度是無從撼動的，UPS依然不會為員工提供工作簽證。

不過，說實話，體驗就算過，左庸也無意于在UPS這樣不甚有技術含量的公司長久呆下去。

他不過是時運不濟，沒有找到比UPS更好或可以為員工提供工作簽證的工作罷了。

闊別5年，少年離家，青年歸來。

飛機行將落地，從舷窗俯瞰大上海，左庸未能免俗，不由自主生出近鄉情怯的感覺。

他，暗中發誓離開家就再也不回來的人，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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