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人還沒有到上海，已經開始籌備送給孫清娜的禮物了。

這通電話之后的第三天，孫清娜親眼見到了這位在異國給過左庸許多溫暖的何媽媽。

盡管步入中年，何媽媽還是妥妥的女生范兒，生活沒有磨損她絲毫的女性特質。

她將對左庸的愛，遷移到孫清娜與歐元身上。見孫清娜時，臉上的笑容是那樣熱切，連孫清娜都不禁感動。

何媽媽多年旅居美國，帶著美國人的爽朗，指著自己的眼睛對孫清娜說到，飛上海之前，她專門飛韓國做縮眼皮手術。“我女兒說縮得太過分了，看上去有點兇呢。”她含笑抱怨著，更像是發嗲。

從韓國回來，落地青島，她專門購了一面撥浪鼓，生怕路上鼓面破，一路拿在手中帶到上海，要送給左庸新出生的孩子。

何媽媽祖父輩未赴臺灣前，祖籍青島，何媽媽一直自認為自己是青島姑娘。原來，爽朗的原因，還有這一層。

何媽媽抱過歐元，臉上的表情像化開了的蜜，她想親歐元又自覺不該親，忍不住，親了一下自己的手背。看得孫清娜又驚訝又歡喜。

孫清娜明明比她年輕太多，可依然覺得何媽媽比自己更像小女生。

何媽媽抱了一會兒歐元，無奈遞還給孫清娜，歉意地解釋說，她的腰不好。原來，才58歲的她，已經后背嚴重受損，植了鋼釘，纏了繃帶。做了能做的一切，腰仍舊是個沉重負擔。

不知是天生體質，還是后天長期勞累，抑或長年衣薄受冷……

何媽媽大女兒在職場上，已經到了能獨自分配一套房的主管級別。因為工作忙碌，沒法陪何媽媽閑逛。孫清娜責無旁貸，充當起地陪來。

公公婆婆也是知道何媽媽的存在的，習慣三分鐘熱度的公公一度毛遂自薦，不過，被左庸擋下來了。

孫清娜多少明白左庸為什么阻止自家爸爸做陪。

公公與何媽媽，實在太不是一個路子的人了。一個過于務實，一個過于浪漫。不光吃不到一起，只怕連笑也笑不到一起。

有一天，孫清娜將歐元放進嬰兒座椅，高高興興去接何媽媽。何媽媽打聽到曹家渡是個裁縫云集的地方，想去那里看看是否有好樣式的衣服。

何媽媽告訴孫清娜，要去的地方太擁擠，不便停車，不如坐地鐵去。孫清娜欣然同意。用事先備好的嬰兒背帶，將歐元綁在身前，坐地鐵出發去曹家渡。

出站時恰逢暴雨。有人在地鐵口賣雨傘，10元一把。從地鐵口到曹家渡，目測500米。

倆人正合計是買一把，還是買2把，一抬頭，看見在他們前面買一把傘的人，撐開傘走了出去，只見一陣風吹來，那人新買的雨傘應風而折，如頹敗的花一樣耷拉下來。

前面的人順手仍了傘，自己快步跑進大樓。留下背后吃驚的孫清娜和何媽媽。

倆人對望一眼，忽然開懷大笑起來。

那種痛快勁兒，孫清娜許久不曾體驗過來。

她心里很明白，那一刻之所以那么開心，不是因為新傘壞了有多滑稽，而是跟你分享這滑稽一幕的，是你喜歡的人。

她們隨即決定，就在地鐵口看熱鬧。

從地鐵口出站前，有段大約50米長甬道。這段甬道算室內，不受風雨影響。短短的甬道內，頑強而堅韌地擠著賣山東大棗的、獼猴桃蘋果香蕉的、大小撥浪鼓帽子雜貨的、攤煎餅的、吹笛子乞討的、賣頭花長短圍巾的、收購硒鼓墨盒的……總之，熱鬧得超乎想象。

這50米黃金地段，來了新客戶——一對父子模樣的人。年長的咋咋唬唬，指揮年輕的拆包、鋪床……而后，在大家眾目睽睽中，年長的倒地直挺挺躺下，年輕的也不看有人沒人，只管磕頭如搗蒜。

何媽媽捂上嘴巴，明知道是騙局，還是丟了2枚硬幣到年輕人錢的碗里。

所以，她真的是個內心柔軟、慈悲的人呢。

歐元對外景尤其感興趣，他抓著媽媽孫清娜的圍巾，踢著小腿，高興地瞅著眼前的各色人物，到了平常睡覺的點，也不見絲毫睡意。

沒多久，風雨停了，烏云散開，冬日的陽光露出來。

孫清娜和何媽媽出地鐵，往500米外的曹家渡大樓走去。樓旁是一個廣場，有樹有水有平臺，收拾得干凈又漂亮。

陽光一出，孩子如雨后春筍，冒了出來。

一位年輕媽媽用學步帶幫寶寶學走路。帶子套在寶寶腋下，她拎著帶子的另一頭。小孩身體跟地面成45°角，年輕媽媽后列著身體，一大一小都是吃力的模樣。

“誰發明的這種像馬韁繩一樣的學走路帶子？”何媽媽驚嘆一聲。毫不遲疑地跟年輕媽媽搭訕起來，告訴她這樣對小孩的胳膊不好云云。

孫清娜理解她。看到別的父母用自己不認同的方式對待寶寶，心里就生悲憫心。當了媽媽之后，她也會有這種時候。

年輕媽媽的臉上盡是不耐煩，又不好發作，夾起孩子就走了，禮貌落了一地。

何媽媽有點憂傷：“現在的年輕人，都是這么躁呢。我年輕的時候，要是有年長的阿姨指點我帶孩子，不管她說的我贊同不贊同，必然是要連聲道謝的。”

孫清娜有些不知道如何接話。

“我女兒也是這樣。什么都不肯聽我的，我說多了，她還會反過來指責我太干預她，讓她沒有自由，感到窒息。可我只是想幫她。”

好在何媽媽的情緒扭轉得很快，邁步進曹家渡大樓之后，看到林林種種的漂亮布料，何媽媽馬上高興起來，這讓孫清娜也暗中松了一口氣。

五層樓，倆人才逛了一層，何媽媽的腰就吃不消了。

“今天就到這里吧，我真怕再逛下去明天會臥床不起。”

孫清娜自然也有些吃力，倆人出樓，她習慣性攔了一輛出租車。

兩人魚貫上車，坐在出租車后排座上，何媽媽側身對著孫清娜，笑瞇瞇道：“清娜，我對你一見如故，真的好喜歡你，你是這么溫柔柔順，我真為左庸感到高興。他能遇見你，是他的福氣。”

忽然好想哭怎么辦？！

自己的媽媽都沒有這樣深情表白過，婆婆也不曾這樣贊美過她，連左庸，也不曾這般肯定地抒情。

“等到了美國，我帶你去逛商場。美國商場里，東西又多又便宜，讓人看得熱血噴張。一腳邁入商場，我好像年輕20歲。”

孫清娜生出一個小小的疑惑：“何媽媽，你不是已經遷居臺1灣了嗎？”

“是呀。我們老夫妻倆回了臺，我的兩個女兒留在了美。撇開這個外派到上海的大女兒，我還有一個在美國本土公司上班的小女兒呢。你知道嗎？曾經有好幾年，我幻想左庸能做我其中一個女兒的夫婿呢。”

孫清娜笑起來，其中一個？聽上去何媽媽不是一般地喜歡左庸啊，女兒隨便挑。

“可惜，我的兩個女兒受夠了她們爸爸的摳門，對摳門款男生打心底里不肯接受。我的大女兒聰明、漂亮、能干，但是左庸受不了她的強勢；我的小女兒溫和、柔順，但是左庸可能覺得她太死腦筋。他們彼此看不上，就我一個人在一旁積極做白日夢。”

出租車走走停停，上海市區內的紅綠燈尤其多。

在遮擋了風雨和噪音的出租車內，吃過奶酪條、喝過奶粉的歐元已經昏昏睡去。

何媽媽談興正濃，慢聲細語給孫清娜講述一些涌上她心頭的趣事。

“你知道嗎？清娜，我兩個女兒其實都很傻，她們竟然看不透，左庸的摳門，與她們爸爸的摳門，完全是不同的。

左庸只是不愿意在他看不上的地方花錢，何爸爸是不愿意在所有事情上花錢。

我給你舉個例子，左庸喜歡游泳，跟游泳有關的，他舍得買最好的。運動品牌speedo的泳鏡、涌帽、泳褲，甚至連游泳背包，他都買成speedo的。

我老公喜歡釣魚，可是呢，他恨不得拿跟竹竿兒綁跟繩子去釣魚。他的那些釣魚用具，多半是別人用舊不要了送給他的。

因為他摳門的名聲在外，好多人，不要的東西，都送給他，他不停地往家帶破爛，我和女兒們再不停地偷偷往外扔。

我老公是守財奴的那種摳，只能進，不能出。左庸不是這樣子的，左庸只是吃過沒錢的苦，因此只肯把錢花在刀刃上。”

孫清娜想起昂貴的貓屎咖啡、五星級酒店……不由點頭贊同。

何媽媽的目光，落在孫清娜戴戒指的左手上，欣喜地捉住孫清娜的手：“這就是那枚鉆戒吧？”

孫清娜不由有些尷尬。emmm，這枚鉆戒嘛，總覺得是左庸為他前女友買的。

沒想到，何媽媽接著說道：“這是我極力勸左庸買下的。當時我在梅西商場做售貨員，梅西在打折，我還可以拿到內部價。

他跟我說他沒有結婚意向的女朋友，我告訴他，沒有女朋友不要緊，總歸會遇到喜歡的。打折錯過了，可就不再有了！”

何媽媽說這番話時眉飛色舞的開心表情，仿佛在炫耀她的英明遠見。

孫清娜有喜極欲泣之感，好大的心結，就這么毫無征兆地解開了，讓她如何不感動！

孫清娜推測，左庸跟何媽媽說他沒有結婚意向的女朋友，大概正是他跟向暉交流不順，因安利而鬧別扭的時間。此后，倆人就分手了。這也側面印證了左庸說過的向暉從未見過這枚鉆戒。

說話間，出租車到了衡山路，美國駐上海大使館的工作人員居住樓宇，就在衡山路上。

何媽媽邀請孫清娜上樓，考慮到歐元大半天沒有換紙尿褲，孫清娜只好婉拒。

從停車庫里取出自己的車，將熟睡中的歐元放進嬰兒座椅，孫清娜驅車回自己家。

回到福蘊，一開門，看到不甚開心的婆婆。鮮少見她這樣落寞的表情呢。通常情況，她是低調地笑瞇瞇的，再不濟，也是偏嚴肅的平靜表情。

“你們回來啦。”婆婆接過歐元提籃般的座椅。

“公公不在？”

“他去跟別的女人跳舞去了。”不知是不是錯覺，婆婆將“別的女人”四個字，咬得特別重。

孫清娜抿唇笑了笑。原來婆婆既寂寞又吃醋，難怪心情不好。

“這么晚了還不回來，看來晚飯是不能指望他做了。”婆婆瞄一眼墻上的鐘表，不滿地說道。

心情愉快、因歐元睡著沒事可做的孫清娜，起了陪婆婆聊天解悶的心思。

她問婆婆，婆婆是如何做到讓公公心甘情愿做幾十年飯的？

婆婆果然臉上表情生動起來。

她告訴孫清娜，結婚第一年的第一個月，她跟大部分家庭的新娘子一樣，歡天喜地下廚房。一番勞作，端菜上桌。左爸爸悶聲不響地吃。

她還怪他不知道說句諸如“真好吃”、“辛苦你了”之類溫情的話，沒想動，一個月頭上，左爸終于忍受不住，將筷子一扔，嚷嚷道：“他娘的！做的什么菜！軍隊里的都比這好吃多了！”

左媽媽何等驚詫！

嬌羞的新娘只顧得自責，不知不覺放棄了婚姻中的第一輪較量。左爸爸看見低眉順眼一聲不吭的左媽媽，心中萬丈豪情憑空生，站起身來，英勇地說：“我來做給你看！”

左媽媽骨子里是個傳統的、低眉順眼以夫為綱的女子。從二十多歲皮膚鮮嫩頭發烏黑發亮的健康姑娘，到現在五十出頭有兩兒子撐腰的孩兒他娘，一直沒有改變的，就是膽小。

膽小使她放棄了與態度不好的左爸爸對罵。

那適時的一低頭，奠定了家務分配模式和家庭內部相處模式。

一直很摳門的左爸爸，決定適當浪費，犒勞一下自己忍耐了一個月的胃。舍棄左媽媽已經做好的那些食物，他重新開火做下飯菜。

左事實上，在做飯這件事上，左爸爸果然有嫌棄左媽媽飯菜做得不好的資質。爸爸的成果端上桌，色不奢求，味絕對算入口。左媽媽吃得驚喜連連，連聲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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