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華山醫院不靈，馬上改到中山醫院看。

奶奶責怪他心太急，說凡事都需要一個過程。既然醫生說了一周后復診，就應該老老實實吃一周的藥，等待藥效發揮作用。

爺爺哪里肯聽。

原來這種病表征雖然是皮膚病，痛起來，卻是神經痛級別的，坐臥不安，疼痛難忍。爺爺本來就是急性子的人，更是忍受不了。

華山醫院看后的第三天，因為見不到效果，爺爺改為去中山醫院看。

每個醫院看病的路數是不一樣的，中山醫院果然開的藥跟華山醫院的不一樣，然而，有一點是一樣的，吃了兩天的藥，涂了兩天的藥膏，水泡繼續在增多、增大，藥效看不見。

水泡密密麻麻，觸目驚心。

非但沒有減輕，還顯得更嚴重了。

如是又捱了三天，爺爺掙扎著還要再換一家醫院，這回想好了，要改一改思路，換一家中醫院。

龍華醫院是遠近聞名的中醫院，從家過去不算遠。可是，爺爺已經痛得不大走得成路，奶奶也為他的病急亂投醫感到生氣，明確拒絕再換醫院。

爺爺是五一生的腦梗塞，七月中生的帶狀皰疹。奶奶還沒有從前一場病里恢復過來，馬不停蹄，又要伺候新的病癥，感覺疲憊不堪。

她向一直脾氣好、好說話的大兒子求救，大兒子表示路途遙遠，會盡量去看看爸爸。

她向脾氣并不好、也不那么好說話的小兒子求救，小兒子表示：讓爸爸住我家吧，住到病好。

對于這個提議，爺爺第一個表示反對：不行，這帶狀皰疹是會傳染的，傳給我孫子了怎么辦？

奶奶無計可施，只得繼續忍耐著伺候病人。

一日，奶奶幫爺爺穿衣服。右手一碰就疼，而穿衣服難免會碰到。在奶奶很小心的情況下，不小心碰到了爺爺的胳膊，爺爺突然火氣暴增，左手順手抄起什么，狠狠地一下一下往奶奶身上砸去。

這動作他無比熟悉，簡直順手拈來。

所幸隨手抄起的是本薄冊子，不是什么硬物。

奶奶倒沒有被打疼，只是被打得很灰心。

她都這么努力了，卻得不到一絲體諒，更別提感謝了。

奶奶手一松，幫左爺爺穿了一半的衣服垂了下來。她默不作聲拿起背包，一聲不響出了家門。任爺爺在身后呼喚她的名字，也不回頭。

她家旁邊，一條小區內的主干道之隔，就是一片綠地。以前綠地一馬平川，栽了一些樹。后來，來了一群園林工人，挖坑，堆土，將片丸之地弄得高低有致，又種上不同的花草。綠地以從來沒有過的姿態大放光彩，吸引附近許多老人、孩子到這里消磨時光。

奶奶一直沒怎么來過，她無法理解，干巴巴坐在綠地里有什么趣味。

如今，從爺爺那里得了傷心，她走出家門，發現并沒有朋友可聯系，也沒有地方可去，信步走到馬路對面的綠地，找了一個樹蔭下的條凳，坐了下來。

這片小綠地，仔細一看，可真熱鬧。

一位坐輪椅的老人，正在給幾個小孩子變魔術。變的人和觀的人都很投入。有一群圍得很密的人，興致最高，說個不停，原來是在打牌。

健身器材旁，一位明顯有中風后遺癥的人正在利用器材做康復。

左媽媽的目光，不由被他吸引。

做康復的人做了一會，大概累了，一拐一拐朝左媽媽坐的條凳上走過來。一段不長的距離，他卻花了很長的時間。

等他終于落座，左媽媽不由跟他搭訕起來。

“老先生，您這是——”

“腦梗后遺癥。”老先生一聽就是個性情開朗的人。

“我家孩子爸爸也是腦梗，他失去的是部分說話功能。”

“他真幸運。我是腿不聽話了。”

“他才沒有你幸運呢。他沒有耐心做康復，而你還有機會恢復腿的機能。”

腿腳不便的老先生露出牙齒，嘿嘿笑了笑：“沒辦法，年齡大了，總會遇到這樣或那樣的問題。要是遇到什么問題都繳械投降，那不是只有被欺負的命了？那不是太軟弱了？”

左媽媽心中充滿了羨慕。

人跟人是不一樣的。這種不一樣，在年輕的時候或者順境的時候，或許難以體現，但終究會讓人跟人區別開來。

很遺憾，她結婚的時候，年齡太小，想得太少。

坐在綠地樹蔭下的長凳上，左媽媽想了很多。她說不出“這輩子所遇非人，所以心境越來越閉塞，漸漸地，連愛的能力都喪失了”這種文藝腔調的話，卻真切地感受到了這種感受。

很多很多年以前，當她還是個微胖的快樂小姑娘，剛剛走出中專的校門，進了一家電鍍廠做會計學徒，跟著她已婚的師傅，敬業地學習做賬的本領。

如果，她遇上的那個人不是他；

如果，她沒有騎在自行車上接他遞過來的一粒糖；

如果，她沒有撞上一位老太，他沒有在她嚇得要命的時候站出來；

如果，她不是在那個時代里被嚇破了膽，一心想找個根正苗紅的人保護自己……

可惜，歷史不容假設。

大把的時光，就這么過去了。忙忙碌碌，吵吵鬧鬧。等她終于安靜下來，已經是快70歲的人了。

年輕人都羨慕他們這一輩白頭偕老的婚姻，卻不知，這婚姻里，存了多少苦澀和隱忍。

都說少年夫妻老來伴。這句話于她，也一樣適合。

坐在綠地的長凳上，兜兜轉轉，想了很多，才一個打盹兒的功夫，又掛念起家里的老伴來了。

罷了，誰有功夫感慨那些沒用的東西，日子能無病無災，一天天順暢地過下去，她就無比滿足了。

即使有病有痛，只要前面還有盼頭，手里有治病的錢，身邊有養老送終的人，她也是心安的。

左媽媽拍拍腿上的灰塵，站起身來，朝家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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