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六點的時候,就著細微山風穿林的聲音,隱約聽見咿咿啊啊嗚嗚的聲響。
從低漸高,由弱漸強。聲音圓潤、純正,很是有韻律。
然后是女聲念白,一字一眼的,腔圓字正。
吐字清晰,有大珠小珠落玉盤之勢。
“小女子本姓陶,天天打豬草。昨天起晚了,今天我要趕早。籃子拿手中,帶關兩扇門。”
“不往別處走,單往豬草林。急忙走急忙行,來到豬草林。用目來觀看,喈!豬草就愛壞人。籃子來放下,鏟子手中拿。袖子來卷起,我忙把豬草拔。”
“拔草不小心,碰斷筍兩根。有人來看見,當我是偷他的筍,當我偷他的筍,真正急死人。”
側身翻了兩下,迷迷糊糊的坐起來,推開窗子往外看去。
天還灰蒙暗沉,什么都看不真切,只在遠處的芭蕉樹旁依稀看見兩個身影往回走。
想來是那喊嗓子的人。
她關窗準備再睡會兒,大概小睡了兩刻鐘左右,就又有聲響傳過來。
模模糊糊的,只聽到細而尖銳的咿呀聲。
決定披衣去看個究竟。
對面也有些響動,打開門的時候,弋陽也穿戴好開了門,兩人對視。
“是梅蓮吊嗓子把你吵醒了嗎?”
梅蓮是胡嬸家的大孫女。
十三歲,眼睛是有些上挑的斜丹鳳眼,跟著鎮上老戲班學唱黃梅戲。
“沒有。”揉揉眼睛,“就是想起來瞧瞧。”
“那我們洗漱一下,去瞧瞧。”
弋陽拿著洗臉的木盆往井那邊走,給打了水,拿了昨天新買的牙刷和毛巾遞給她。
“來,水有些溫涼,你試試。”
試了試水,不涼。
她刷完牙,把毛巾打濕,擰干,擦了擦臉。
弋陽也洗漱好了。就領著她往芭蕉樹那走去,邊走還邊給講。
“胡叔胡嬸有三個兒子,大兒子叫胡佑山,比我年長,膝下有兩女一子,大女梅蓮。二兒樹臨,小女梅曲。”
“二兒子胡佑水,底下二子,大兒海納,小兒百川。”
“小兒子胡佑川,育有一兒一女,大兒有容,小女梅音。梅音就是上次我們在車上見到的啼哭的嬰兒。”
“弋先生與胡嬸家挺熟絡的?”
“熟絡談不上,只是寂小姐還要在此住上月余,處好關系也方便照顧些。”
弋陽和走到離梅蓮不遠的地方,看著。
除了梅蓮還有一個男生,他們正在練對唱。
只見梅蓮水袖一甩,嗓子一開,婉轉唱道:
“悔不該惱春登墻頭,得遇你馬上狂客少年風流,你那里情纏綿不掩羞,卻已將家訓閨戒丟腦后,莫負我長門深鎖恨悠悠。”
“蒙小姐意厚,蒙小姐情調,小生我困書房年華虛度,一盞燈幾函書寂寥煩愁。”
“幾曾見燕飛蝶舞,春意春意搔首,幾曾見大千世界,紅飛綠流,遙謝天相助啊,得見玉人容姿秀,終是前生緣。今日馬上,今日馬上會墻頭。”
男生的聲音出音如笙,洪亮如鐘。行腔持重大方,藏巧于拙。
即便是業余的,也能聽出其中的曼妙和韻味。
“聽著怎樣?可聽出來是什么曲子?”弋陽看著問。
“像黃梅調。”
“墻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這是白樸先生的《墻頭馬上》。”
“先不論故事如何,這黃梅唱腔聽起來,借用劉鶚先生的話來夸贊就是……”
“五臟六腑里,如同熨斗熨過,無一處不服帖,三萬六千個毛孔,好似吃了人參果,無一毛孔不暢快。”
梅蓮大概是看到了他們,就不再唱了。
走到弋陽面前說:“哥哥,你怎么起這么早啊?是我們太大聲了嗎?”
也許是他太過俊逸,像肥皂劇里金燦燦的男主角,小姑娘有些羞澀不敢直視弋陽。
“沒有,是我們醒得早。你們唱得很好。”
弋陽笑了笑,里面有對小孩子的贊許。
“真的嗎?”
梅蓮終于敢抬頭看弋陽,眼里的歡喜明亮、熾熱。
“當然。”然后,弋陽看著和梅蓮一起的男孩,說:“悟窮也很厲害。”
李悟窮14歲,也在老戲班學習,弋陽收拾老房子的時候他還來幫過忙。
“悟窮,你阿爸呢?”
“阿爸在園里犁地翻土,弋先生有事嗎?”
“無事。你們練著吧。”說完,弋陽就帶著回去了。
他們在小路上慢悠悠的走著,和諧靜謐。
下午用過午飯后,躺在堂前的藤椅上小憩了一會兒,高梁寬敞,舒適陰涼。
三點鐘的時候,弋陽用棉布包著些野果子回來。
他推開小木門,看見甜睡的,纖細的眉骨輕蹙。
他把東西放在桌上,躡手躡腳走到她身邊。
躬下身子,伸出手,用修長的食指溫柔地輕輕地撫了撫蹙起的眉毛。
阿寂……
你永遠都不皺眉才好。
睜開眼。
弋陽能在她清冷寂靜的瞳孔里看到自己。
他直起身,把包好的白色茶片拿到面前,笑著說:
“寂小姐吃過這個嗎?是胡嬸給的,叫茶片,果肉肥厚,甘甜味美。和霧蓮果有些相似。”
茶片?沒吃過。
她吃過余甘,也是山上的野果子。
母親以前常摘些回來,用鹽巴腌制幾天去澀。
吃起來滿嘴生津,回甘味濃,很是開胃。
“沒吃過。”把毯子從身上拿開,起身疊好放到一旁,又說:
“弋先生用完飯就出去了也沒歇會,不如躺躺?”
“不用。倒是寂小姐可睡足了?”
弋陽端了瓢水來,一瓣一瓣的洗著茶片,洗凈了放到盤子里。
他順手把洗干凈的一瓣放到嘴里。
觸碰到的地方軟軟涼涼的。
他愣了一下,收回手。
用話岔開這個尷尬的瞬間,他說:
“待會兒帶寂小姐去造紙房,李先生在胡嬸家等我們。”
“好。”
把毯子拿到房間里,然后披了條方巾就跟著弋陽到了胡嬸家。
大門口兩邊各有一棵大棗樹,綠葉蔥蘢。
一個腦袋圓溜,留著小寸頭的八歲男生牽著三歲扎著兩個沖天辮的女孩子,在院子里追一個歪歪扭扭疾走的兩歲男孩。
紅木門口坐著一個和差不多大的女子,抱著五個月大的嬰兒,這是胡嬸的三媳婦,叫張繡儷。
看見弋陽進來,那些孩子們都停止打鬧,奶聲奶氣的齊聲說:“哥哥好!”
繡儷也向弋陽打招呼:“弋先生來了。”
短暫的寒暄過后,弋陽把介紹給李先生、胡叔、胡嬸大兒子胡佑山認識。
然后說:“內向寡語,以后還要麻煩你們照顧。”
“好說好說,弋先生真體貼。”
“說什么麻煩不麻煩的,就是添副碗筷的事,不妨事不妨事。”
“對制紙感興趣的也是丫頭吧?難怪弋先生一來就開始張羅。”
胡嬸轉頭又拍拍李孝的肩膀說,“李子,可得帶人好好轉轉去,晚上帶回來嬸這吃飯阿。一個都不準落,都要來的。”
“放心吧嬸。”李孝說完就領著弋陽他們朝造紙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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