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院西閣。
范質站在院中,微微仰首,像是在眺望青灰穹廬中的斷鴻。但若是湊近了看,會發現他長長的睫毛下,眸子里沒有一點光彩。
汴梁的冬日,最是漫長煎熬,朔風裹挾寒氣,時而如浪般襲過黃土千里,時而絲絲縷縷細致地順著縫隙往人骨子里鉆。
范質攏了攏厚厚的披風,偎著脖頸的黑色毛領,愈發襯得他俊美的面龐瑩白如玉,不似凡人。
“嘿咻!”書童從屋內跑出來,懷里抱著一個半人高的木箱。
書童頭頂冒著熱氣,嘴巴開開合合間也噴灑著白色霧氣,“公子,您要的書找來了。”
范質眨了眨眼,修長的手指輕柔地在木箱外撫過,嘴角也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好,我們,走吧。”
書童遲疑了一瞬,不確定道:“公子確定要把這些書,送給陸韶?”
范質悠悠點了點頭,“——反正,不是什么,十分貴重……的東西。”
書童耐著性子聽完了范質的一句話,臉色萬分古怪,眼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雖然他一向奉公子的話為圭臬(guī niè),但這次,他真的很想說,這是貴重不貴重的問題嗎?
但范質已經擺擺手,朝東院而去了,書童看了一眼自己懷里的東西,嘆著氣抬腳跟了上去。
***
因著郭維已經知曉陸韶同她的關系,郭知宜不敢在郭維眼皮子底下做得太出格,陪了陸韶半盞茶便起身告辭了。
大門處,見郭知宜出來,親衛立刻恭敬地打起車簾。
郭知宜抬眼一掃,“祈復?今日你當值?”
祈復躬身答道:“回郡君,正是。”
郭知宜點了點頭,并未多言。上了馬車后,便閉上眼開始小憩。
祈復從被風掀開的車簾縫隙中看見后,放輕了步子,附耳輕聲交代車夫走平整一點的道路。
車夫是郭維登基后特意尋回的舊人,先前曾在郭府待過多年,對一向和善寬容的少爺小姐們也有了感情。此刻見這個年輕的親衛如此細心體貼,忍不住彎了彎眉眼,沖著祈復笑了笑。
祈復怔了一下,回以一笑。
郭知宜本來只打算閉目養神,但馬車內部布置得十分舒適,馬車也行得四平八穩。不多時,郭知宜便真的睡著了。
意識逐漸抽離,郭知宜晃了晃混沌的大腦,看向陰暗潮濕的四周。
好像是一個地牢?
郭知宜撐著地,想要站起來,卻發現自己腰間纏著食指粗細的鐵鏈,腳腕上也是。
郭知宜看向暗無天日的四周,眉頭蹙起,怎么回事?
這時,啪嗒一聲,開鎖的聲音在這片死寂的空間里格外清晰。
郭知宜不適地瞇了瞇眼,循聲看去,透過空氣中飛揚的微塵,看見一條光明的“通路”。
隨后,一道高大的身影逆光走來,定定地望著萎坐于地的郭知宜,輕聲呢喃,如同情人的耳語般溫柔,卻帶著一股令人頭皮發麻的寒意:
“你終于醒了。”
沒來由地,郭知宜覺得這道聲音有些熟悉,揉了揉眼,想要看清來人的模樣。
但下一刻——
郭知宜便被一聲接著一聲的慘叫聲吵醒了。
郭知宜猛地睜開雙眼,急促地呼吸了兩下,一抬手,發覺自己竟已經出了滿頭的汗。
這,是夢?
郭知宜閉了閉眼,也太真實了點。
真實到……她現在還能記起地面的濕度,和那個人鞋上的云紋。
唯一不記得的,就是那個人的臉了。
最重要的信息漏掉了,郭知宜有些喪氣。
這時,馬車外的哀嚎聲仍然不絕于耳。
郭知宜皺著眉,挑開轎簾,向外看去。
只見一個雖身著華服卻滿臉油膩、身材發福的中年男子,正把一個衣衫襤褸的女孩按在地上拳打腳踢。周圍站了一圈看熱鬧的百姓,對中年男子指指點點,卻無一人上前阻攔。
郭知宜煩躁感更甚,朝著車夫下令,“停車。”
車夫忙不迭地一拉韁繩,馬車穩穩停下。
郭知宜掀開簾子,正要下車,卻見祈復擋在車外,“郡君,外面悍民鬧事,郡君身份貴重,不宜涉險,還是屬下去看看吧。”
“不必。”郭知宜淡淡掃了他一眼,徑自走下馬車。
由于連年的戰禍和一個多月前的燒殺搶掠,京城民生凋敝得不能更差勁,平民連種地的牛都用不上,馬更是上流階層的人才能用得上的。
圍觀人群見到一輛馬車停下,一個舉止不凡的女子走了下來,自發地讓出了一條道。
毆打女孩的中年男人動作停了一瞬,打量了郭知宜和她身后的馬車一眼,垂涎之色一閃而過,冷哼一聲,“哪家的黃毛丫頭,也敢管爺的閑事?”
按照慣例,勛貴人家出行的馬車前,一般會掛上一盞燈籠,顯示馬車主人的身份,提醒路人該避讓的避讓,免得沖撞了貴人。
但郭知宜出行從簡,并不講究這些個,也不想到哪里都被人盯著,故而,馬車上并沒有做什么標識。再者,身后的親衛,今日特意換了一身不起眼的裝扮。
是以,中年男人并不覺得郭知宜的來路有多大。
郭知宜高高在上地睨了一眼,并不理他,而是看向人群中一個做書生打扮的青年,“這位大哥可知事情緣由?”
書生被郭知宜的美色晃了一眼,失神地望著她,被身邊的哄笑聲驚醒,才老臉一紅,移開視線,低著頭道:“事情的緣由說來簡單,這個小姑娘不過是走路時不小心撞到趙員外,就招致一頓毒打。”
又姓趙?
郭知宜瞇著眼看向肥頭大耳的中年男人,立刻感覺自己今天的滿腹怨氣找到了發泄之處。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