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兩用,七竅玲瓏。
看史傾棠提筆寫字委實是一種享受。
而且,無論是第幾次看,內心都會被浩大的震撼從四面八方深深籠罩。
被神明牽過的雙手。
郭知宜心中只有這一個感慨。
左手和右手同時寫字不是沒有人做到,可兩只手寫出來的字呈現出是迥然相反的風格,這太令人驚艷了!
郭知宜忍不住湊得往前,屏息觀察。
她對書法鑒賞并不精通,但這不妨礙她感覺到一幅書法作品的美。史傾棠的作品在她看來就很賞心悅目,雖然她說不出怎么個好法,但她就是感覺很和諧自然,很......不可替代,筆畫、結字、章法,如果發生了絲毫改變,可能就不會呈現出現在這樣的效果。
一邊書風遒勁瀟灑,一邊書風溫和典雅。
巨大的反差感,恍然讓郭知宜想起了余光中翻譯的一句詩,“心有猛虎,細嗅薔薇。”
郭知宜忍不住悄悄探究地看向史傾棠,史傾棠依舊是那個美得溫婉可人的史傾棠,周身縈繞著腹有詩書的文雅,而且內斂含蓄不帶絲毫攻擊性。
郭知宜很難想象,這樣的人心中藏著什么樣的猛虎。
“看夠了?”
不知何時,史傾棠已擱下筆,揶揄地看向郭知宜,“本來看郡君一臉郁悶地從宮里出來,我還有些擔心,可沒想到...美色不僅可餐,還可解憂?”
郭知宜一哂,“對啊。”
史傾棠失笑地搖了搖頭,“宮里遇到不順了?”
郭知宜:“可別提了,哪里是不順,根本就毫無進展。”
“但是郡君的樣子可不像是茫然無措。”
郭知宜無辜地笑了下,“有嗎?我雖然有措,但仍舊很茫然啊。”
史傾棠輕輕笑了下,“茫然?郡君想去看看靜遠閣嗎?”
郭知宜驚道:“可以嗎?不是站在外面仰望靜遠閣的飛檐丹柱吧?”
“我...在郡君心中是那么小氣的人?”史傾棠挑眉一笑。
“哪里哪里,史姐姐最大度啦。”
史傾棠無語,能說得再不真誠點嗎?
史傾棠嘆了口氣,直接找出鑰匙,帶著郭知宜去了靜遠閣。
五十多米的建筑,在現代自然不算什么,可放在大周這個時候,真是怎么看怎么宏偉。
“真是壯觀。”郭知宜驚嘆道。
史傾棠眉目間沒有多少情緒,“從前我也覺得它好看,檐牙掛月,丹閣撥霄,遙映蒼茫,蔚為壯觀。”
郭知宜對連說四個成語的史傾棠表示佩服,“現在呢?”
史傾棠搖頭,雙眸中透出一股厭煩,“我討厭它的顏色。”
郭知宜:“......那你覺得什么顏色比較適合呢?”
“白色。”史傾棠沒帶猶豫地說出了答案,看得出來,已經想了很久了。
郭知宜腦補了下靜遠閣那呼之欲出的飛檐、朱紅的門扉和柱子,突然都變成了白色......
郭知宜默默為自己身后晚節難保的五十米大樓點了根蠟燭。
要這么搞,靜遠閣一世英名就毀了吧。
郭知宜忍不住問道:“為什么是白色呢?紅色不好嗎?”
史傾棠眸光幽暗,靜默許久,只擠出一句話,“紅色是血的顏色。”
郭知宜愕然,瞬間明白了史傾棠的意思。
百年亂世,戰火連天,王朝流水似的在中原厚土輪換,但史家卻從未變過,一如眼前這座高閣,沉默地立在汴水之畔,飲霧吞霞,以入世之身,做著出世之事。
恢宏的靜遠閣里,是浩如煙海的典籍,連國子監都無法相比,它的價值不用說。但在這份恢宏背后,從搜集典籍到保護典籍,尤其是在這個干戈四起的年代,其中的艱辛是常人難以想象的。
不必往前追溯,就說史傾棠的祖父史照溫。同為四大當時的頂級世家,趙家和他們郭家主家這一支都留下了火苗,但史家沒有,史家上上下下近百人只有史傾棠幸存下來了。
史老先生桃李滿天下,不可能沒有一點逃命的渠道,但他沒有逃。
在她聽說的故事里,史老先生死于自刎,就在靜遠閣前。
一片刀光血影里,蒼老的聲音帶著銳利和孤勇,讓無數暴徒望而卻步。
“匹夫可死,斯文不可墜。陛下要的是我的命,你們盡可拿去,但我身后的靜遠閣,如果誰敢動它,凡我弟子必追殺他至天涯海角,我便是化成厲鬼也不會放過他。”
史照溫,殉閣。
天下文人,半出史家。隱帝不敢真的激怒天下文人,不得不對靜遠閣置之不理。
靜遠閣里的典籍也逃過一劫。
不,準確說,是又逃過一劫。
在這之前,靜遠閣并非沒有遇到過劫難,有些劫難可以用金錢和智慧化解,但有些卻只能用鮮血化解。
但也幸有史家先輩一代又一代的前赴后繼,才在武力當道,圣人之道綿綿延延,幾乎不絕如線的時代,力挽斯文于不墜,留下這么一大筆珍貴的文化財富。
所謂潛德幽光,大抵如是。
郭知宜由衷地佩服這種人。
史傾棠一路領著郭知宜到了最高層。
“這里是禁地吧?”郭知宜猶疑地望著門上的字。
史傾棠抬眸,“禁不禁,現在是我說了算。”
郭知宜:“......”好吧。
“禁地?里面藏著些什么,不會是禁書吧?”郭知宜背過身,沒有看史傾棠開鎖。
“禁、書?”史傾棠微妙地停頓了一下,“算是吧,從很多意義上來說,都是。”
郭知宜沒有注意到史傾棠的表情,她腦子里瞬間涌出了許多奇奇怪怪的猜想。
什么樣的書,會被當作禁書呢?
是大逆不道的書,還是會誤人子弟的書?
郭知宜帶著一腦子問號,跟著史傾棠進了房間。
片刻之后,郭知宜滿頭黑線。
還真是禁書呢,十八禁的那種。
郭知宜一言難盡地看向史傾棠,“你們家的先輩還寫這種話本?寫了還收藏起來?”
史傾棠悠悠道,“年輕氣盛,又情之所至,借這種方式發泄呢吧,至于收藏......”
史傾棠指了指門口,“所以說,是禁地啊。”
郭知宜:“......”
史傾棠隨手拿起一本書翻了翻又扔了回去,語氣散漫,“我覺得,先輩們可能是想借此來警醒自己一定要保護好靜遠閣,不然這些東西傳了出去,可不就斯文掃地,英名盡毀了?”
郭知宜:“??!”
郭知宜想起什么,“那你寫的那些本子...該不會是受了這里的影響吧?”
史傾棠面不紅心不跳,“是啊,我很小的時候就摸索出了別開外面那道鎖的辦法。”
郭知宜實在不知道該怎么吐槽了。
史老先生,您知道您最看好的孫女小小年紀就被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帶壞了嗎?!!
“但是后來,這里就換了鎖。”史傾棠慢慢說道。
郭知宜抬眼。
“不過又被我撬開了。”
郭知宜扶額,她沒想到,你竟然是這樣的史傾棠。
“所以,你帶我來這里就是看這些的?”
史傾棠搖頭,“這里是順路,走吧,我帶你去個好地方,我最喜歡的地方。”
郭知宜滿眼好奇。
一刻鐘之后,“哇!!好美!!”
史傾棠眸中碎光浮動,“靜遠閣是汴梁最高的樓宇,從這里可以看到整座汴梁城......”
不需要史傾棠解釋,郭知宜已經看呆了。
彩光滿路,簫鼓喧空,美得像夢中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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