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個明顯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哥兒,一方只母女倆在家。有附近鄰居議論,說這家原本也沒個老爺,像是只有寡母一人白日里在纈彩坊打工,夜晚回家還要幫人洗衣服,含辛茹苦照顧著一兒一女。可是上演了富家公子強搶民女的戲碼?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后來的不明就里,第一眼也都以為梁允在糾纏小二月。但待看清,梁允欲強搶的竟是那年長婦人。人們瞅著,云娘倒也稱得上是模樣年輕還頗具姿色。這大戶人家里頭的老爺輩都喜歡年輕小姑娘,而年輕的公子哥兒又偏愛年長女性,似也多見。許是年長女性身上特有的風韻更吸引青澀少年吧。
眼瞅著圍觀人群神色愈是曖昧,梁允到底豁不出去這個臉面,神色復雜地瞪了小二月一眼,忙是沖出人群,在眾人的指指點點中灰溜溜地逃走了。
小二月可是得意,正欲關門,忽然又一只大掌抵門攔阻。
小二月詫異抬眼,一間來人愣然。
門口的人支吾半晌,眼睛幾次瞄上云娘肩頭,后者忙整理好了衣衫。見小二月愣神,云娘替代小二月詢問道:“不知這位公子有何指教?”
“嗨呀,我哪里是什么公子,就粗人一個,你們叫我二牛就好,齊二牛。”齊二牛自覺唐突,不再看云娘肩頭,也不敢直視云娘雙眼,兩只眼睛左閃右躲的,好不容易對上云娘一瞬,歉意一笑,又忙是避開。
真的是他!其實他就算化成灰她都認得。齊二牛,他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
按理說,這一世,她和他本應該再無交集。此時又見,前世種種如萬華鏡一般不斷在小二月腦海中閃現。小二月一時頭腦紛亂,心頭既恨又怕,身體下意識地顫抖。
齊二牛誤會了小二月,以為她是被梁允嚇壞了,笨拙地出言安慰,“小姐莫怕,歹人已走。”
齊二牛又鼓起勇氣看向云娘道:“我就在前面擺攤……賣肉,”說到賣肉,齊二牛又不敢看云娘,生怕自己屠夫出身,被人嫌棄,聲音弱了幾分,“娘子與女兒只身在家,家中都沒個男人看護,若是那歹人再來,你們只管大叫,我立即就來。”說著說著,齊二牛聲音又大了幾分,頗顯正派。
云娘笑道:“多謝公子。”
小二月冷靜些許,仍不禁仔細打量著齊二牛。此時,齊二牛該是三一年紀,面容乍一看叫人覺著如同前世憨厚,竟還顯得有些青澀。對比前世,他身上少了些許煞氣,更不見郁郁不得志憤憤愁怨。小二月想,齊二牛身上必定也發生了什么不同,叫他這一世會在此時現身于此。
拋開前世不說,此時他們不過萍水相逢,齊二牛當真一片好心,路遇不平,只欲出手相助。小二月瞅著,齊二牛雖然目光閃躲,但幾次偷偷去看云娘。云娘沖他一笑,他臉上立見殷紅。齊二牛對云娘有意,好不明顯。
小二月一挑眉,左右看看云娘和齊二牛,別說,二人年紀合適。齊二牛不嫌云娘寡母育子,反觀云娘,該也是不嫌棄齊二牛屠夫出身。齊二牛其實心地不壞,就是人笨了一些,也就特別老實。這一點,小二月最是清楚,便想,若是二人能夠促成一段姻緣,該也是大好良緣。
小二月忽然不怕齊二牛了,就連心底里隱藏的點點恨意,也在這一刻煙消云散。她需要防范的從來都不是齊二牛,只有皮洛秋。恨之不得,前世的皮洛秋害她至深,卻遠在天邊逍遙,她才是遷怒于齊二牛。
“二牛哥哥請進來坐。”小二月甜笑邀請。
齊二牛卻亂擺著手道:“不了,不了,我這前頭攤子還擺在那兒,我這就得回去看著。”說罷,齊二牛卻不走。
小二月向齊二牛介紹道:“我叫皮二月,她是云娘,我們并不是母女,不過云娘還有個兒子,叫何書桓。”
“云娘……”齊二牛低聲重復道。
云娘也在這個時候向齊二牛解釋道:“二月是我們家小姐,我不過是這府邸管家。”
齊二牛忙是向小二月賠禮,道:“原來這位是……”抬頭看,這府邸不設牌匾,齊二牛一愣后,又連道,“失敬失敬。”竟是忘了剛剛小二月才自薦姓皮。
這齊二牛是個憨的,就連云娘都看出來了。小二月和云娘對看一眼,都不由覺得好笑。
“齊公子不是還忙著顧攤?”云娘好意提醒,客氣道,“公子不嫌,可常來家中坐。”
“好!好……”齊二牛笑靨如花,心滿意足離去。
晚飯后,何書桓竟跑了回來,一進門就急著問,“聽說前頭有歹人騷擾,娘親和小姐……無恙我就心安了。”
小二月笑著搖了搖頭,解釋道:“是梁允又來,我想了這么個法子把他趕走了。”
何書桓聽后面上復雜好笑,搖頭嘆,“小姐真豁得出這個臉面。”女兒家名聲要緊,要趕梁允走還有大把的法子,小二月實不應該。
小二月歉意賠罪,“不是我,書桓哥哥莫怪,我求著云娘稍作犧牲。”
何書桓一愣,瞧著云娘面上泛紅,一時間更是又氣又好笑。拋開他娘豁出去臉面不說,梁允被誤認為歹人,還是要強搶云娘,這名聲傳了出去,可當真叫梁允再無顏見人了。小二月也忒狠了。
小二月無奈嘆道:“他如此苦苦糾纏,我也是想不出別的法子了不是。”潛言之,怪不得她。
“對了,書桓哥哥,我有個事兒問你。”小二月瞧著云娘到廚房去給何書桓熱飯,趁機湊近了一些,壓低音量問道,“書桓哥哥可曾想過,若有合適男子……”這話該怎么說呢?“合適云娘的,你可介意?”
何書桓一愣,傻呵呵地問道:“我娘她今天到底犧牲到了什么地步?”
小二月也一愣,但很快明白過來,忙道:“嗨呀!我不是說梁允。”
“那是?”何書桓更加不解,好歹松了一口氣。
梁允現在不得不娶皮洛秋是一會兒事兒。但若因為今天的事,小二月要逼著梁允把云娘也娶了……何書桓頓時打了一個寒顫,想想都渾身不舒坦。不說人家是皇子身份,云娘配不配得上。那日后讓他叫梁允一聲父親,何書桓也是接受不能啊。
小二月現在也說不準,只反復追問,“你先說你介不介意。”
何書桓認真細思,嚴肅答道:“我娘一輩子都沒嫁過人,為了我辛苦了一輩子。若有人不介意,我又怎會阻撓。”
這時,云娘已經匆匆熱好了飯菜,端出來喚何書桓去吃。
今夜何書桓夜宿西宅。第二日一早,小二月囑咐何書桓這幾日可常回家,以防梁允再來,家中多個男人撐撐場面也是有利無弊,并叫他幫忙打探街口那賣肉的齊二牛底細。
睡了一夜,何書桓一時沒能將齊二牛同云娘聯系在一起,但不問小二月緣由,應下此事。
三日后,梁允當真日日前來,但有何書桓擋著,梁允還怕再惹得這附近街坊鄰里圍觀指點,不曾過分逾越。每次小二月不見,他在門口堅持等上小半個時辰也就去了。
何書桓已經打探出了齊二牛底細,告知小二月。
齊二牛出身京郊齊家村等等都是小二月原本就知道的。不同的是,這一世,齊二牛更加勤奮。也就是在年前,他湊足了本錢,在京里租下了這一個攤位。每日寅時起身離家,卯時便可到達京都,最遲辰時即可開攤營業。
小二月有些驚訝,按理說,齊家村雖離京不遠,但按照她的腳程來算,也需走上二三時辰。齊二牛身體壯,腿腳可真夠快的,每日是推著車,拉著沉重貨物,不怕起早貪黑,竟堅持著日日擺攤營業。
何書桓說,齊二牛為人老實,賣肉給的斤兩都可足,不足一年來,已是贏得了不少老主顧,都認準了到他的攤位上買肉。旁的,齊二牛這個人普普通通,倒也再沒何值得說道。
“哦,對了,”何書桓想著想著又做補充,道,“聽說這齊二牛年逾三十尚未娶妻。他旁邊攤位賣魚的大叔說,他村里不少人都笑話他,說他出身屠夫粗鄙,好人家的女兒都不樂意嫁給他云云。齊二牛是不厭其煩,這才大老遠非得跑到京里來擺攤,生意是好不說,每日忙不得閑,也省了去聽旁人說道厭煩。”說到這里,何書桓總算意識到了什么,面上有些古怪。
小二月也就直白地告訴何書桓道:“前兒梁允鬧事,齊二牛好心過來幫襯。我瞧著,他對云娘有意。二人年齡也合適。最主要的是他為人老實,可保日后不會使詐欺負了云娘。你可瞧不起他屠夫出身?”
何書桓一時不答,瞧著云娘在廚房刷碗,燈投忙碌身影。
“只盼著我娘好。”何書桓最終嘆道。
說完了這事兒,小二月面上犯愁,有些不好意思地問道:“勞煩你每日跑回家中,可耽誤了堂中學業?”
何書桓笑道:“不礙事的。”
“都怪梁允,你說我都把話說得那么明白了,他怎么就非得揪著我不放呢?”小二月不由抱怨,可見當真是愁壞了。
何書桓只得笑笑,也無法勸說,這時想到了一件事,對小二月提起,“小姐可知,姜子陽老師欲退出善師堂,另起私塾?”
小二月的主意力一下子就被轉移,追問道:“怎么說?”
“老師道善師堂師資力量雄厚,不差他一人,但見平民人家兒子空有抱負奈何囊中羞澀,負擔不起善師堂厚重學費,覺之可惜。正巧皮舍人日前提出國教興國等策,圣上重視,雖遠不及實現步驟,但愿意支持姜老師獨在京中開設善心學堂,所需費用若有不足可支國庫,不對學生收費。”
“這好啊!”小二月一拍掌,命何書桓道:“明日你代我同姜老師商議,老師若在京中開設善堂,纈彩坊愿出一份綿薄之力。”
“多謝小姐。”何書桓由衷感激,但又似有些愁緒,不待小二月問詢,何書桓便道,“能為小姐門客,是書桓三生有幸。現姜老師雖欲在京中開設善堂,但怕有不少人家,不苦學費,卻仍苦生計。家中兒子若有時間,哪怕替人打更倒泔,憑著年輕力壯,能討得什么辛苦工作做做賺得微薄薪資補貼家用,都好過念書無用。”
小二月一想便明白個中道理。正如何書桓所說,姜子陽的善堂就擺在那里,雖然不收學費,也要人家自愿來念。姜子陽只想到從減免學費入手,接濟貧苦學子,卻是沒能顧及根本。大部分人家家里窮的,越是窮的,越覺得念書無用。要知道,除了學費,一個學生若是當真向學,私底下也要付出不少,無論是人力財力物力。到頭來,若是寒窗苦讀十余載,不得考取功名。卻是平白浪費了那些年大好青春,拖累家里。
其實他們為人打工低微,賺得的錢也夠吃上一口飯。窮人家里能添得一粒米是一粒,卻也是必須。他們更需要的是先求得家中安生無憂,自己不愁基本有一口飯吃,才好放心奔赴學業。
此時何書桓欲言又止。
小二月光看何書桓眼色便懂,四顧家中冷清,嘆道:“我們家里頭房間還空著那許多,也該再添些人進來幫著看家護院,為你和云娘分憂解勞。”
何書桓立即笑道:“小姐若是愿意接濟,我日前見二三落魄游蕩于善師堂門前……”
原來,這幾日,姜子陽欲離開善師堂,另設善心學堂的風聲已經走漏。不少有志青年時不時就到善師堂門口游蕩打探。但幾多人一聽姜子陽欲設善堂不過是減免了學費,許多學用雜費,他們還要自己負擔,還是愁于生計,打了退堂鼓。
何書桓看,他們多是店小二裝扮,許是小憩得空,過來問詢一二。其中有兩人,巧在何書桓傍晚歸家時將他攔下。何書桓跟人說話幾句,覺得其談吐不俗,可見也是曾念過書的。后知其家中貧苦,不過是早年撿到幾本旁人家丟棄的爛書偷偷學著。何書桓更佩服其心向學,不問出身,條件艱苦,仍有所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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