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月樓還在繼續營業。
雖然有極少數消息靈通的人士知道為了這間京都最打風的樓子,范家與二殿下那邊已經鬧了起來,但事后范府也只是打了一頓熱熱鬧鬧的板子,并沒有什么太過激烈的反應,而監察院也沒有對抱月樓諸多為難,所以以為這件事情就這樣淡了。
在這些官員的心中,這是很自然的結果,畢竟范閑再如何囂張,對上一位皇子,總是會有許多忌諱,更何況在眾人眼里,范家二少爺經營抱月樓,雖然對于范氏的名聲稍有損傷,但在其中撈的銀子可不會少,大家齊心協力,將這件事情壓下去,才是個真真雙贏的局面。
而在那些并不知情,只看見監察院抄樓,聽見范府里的板落如雨聲的京都百姓看來,這事兒卻透著一絲古怪什么時候咱陛下的特務機關,也開始管起妓院這檔子事兒來了?范家究竟出了什么事兒?為什么一向橫行京都街頭的那些小霸王們忽然間消聲匿跡?
但不管是知道這件事情的,不知道這件事情的,都以為這件事情會和京都里常見的那些權貴沖突一般,最終因為那些無形卻密布于空氣中的關系網,消失無蹤,正所謂你好我好,大家好。
然而那些抱月樓里的主事、姑娘、掌柜們,卻不像外人看著那般輕松,因為自從監察院抄樓之后,大東家便再也沒有來過抱月樓,整個人就像是失蹤了一般,雖有傳聞這位年紀輕輕的大東家是被禁了足。但沒有準信兒,眾人總是有些難以心安,而且二東家身份特殊,也不可能天天在樓里照管著。一時間,抱月樓雖然保持著外表的平靜,但隱隱已經有股暗流在緩緩流動。
暗流的一岸,二皇子那一派地人馬也在犯嘀咕,為什么范家把那些牽涉到青樓命案里的人,直接送往了京都府?
自從梅執禮轉職之后,這個要害衙門便一直被二皇子掌控,著對方肯定清楚,京都府是二皇子的勢力范疇。如果說范家是準備撕破臉皮,拼著將二少爺送官查辦。也不肯受己等威脅,那為什么只傳出了范二少禁足的消息,卻沒有看到監察院。范家有絲毫動手地跡象?
二皇子在頭痛著這件事情,根本沒有想到范家已經如此決然地將范思轍逐出了京都,悄無聲息地送往了異國,監察院辦事,果然是滴水不漏但隱隱的擔憂。仍然促使著二皇子一派開始做些準備,但事到臨頭,他們才愕然發現。自己與抱月樓一點關系也沒有,清白的無以復加,就算提防著范閑要報復,可是連自己這些人都不知道范閑能抓到自己什么痛腳,那又從何防起?
沒有人能掌握到范閑的想法,也沒有人能猜測到執行人小言公子的執行力。
這一日風輕云淡,黃葉飄零,正是適合京外郊游。賞菊的好日子。
離皇家賞菊日還有六天,京都里的官紳百姓們紛紛攜家帶口往郊外去,加之又是白天,所以抱月樓顯得格外的清靜,由于前途未卜,大東家失蹤,往常精氣神十足的知客們有氣無力地倚在柱旁,瘦湖畔的那些姑娘們強顏歡笑,陪著那些好白晝宣淫地老淫棍,一些不知名的昆蟲在側廊下的石階處拼命蹦跶著,聲嘶力竭地叫喚著,徒勞無功地掙扎,等待著自己地末日到來。
樓中的伙計們都顯得有些心神不寧,拿著那塊抹布胡亂擦拭著桌面,放在以往,范思轍曾經下過嚴令,這桌子必須得用白娟試過,確認不染一塵才算合格,哪里能像現在這般輕松。
忽然間,有一個走了進來,這人眉毛極濃,看上卻就像畫上去的一般,這等容貌,雖然尋常,卻極好被人記住,所以某夜曾經接待過他的知客,頓時認了出來,愣在了抱月樓的大門之旁,身子一彈,卻不敢上前應著。
倒是一位伙計奇怪地看著知客先生一眼,將手上地灰抹布極利落地一搭,唱道:“有客到……”尾音落的哩哩啦啦,脆生生的極為好聽。
來人微微一怔,面上浮出一絲苦笑,似乎是心中有極大為難處,他在抱月樓寬廣無比地大廳里稍站片刻,終于忍不住搖了搖頭,說道:“讓石清兒來見我。”
這回輪到伙計愣了,心想這客人好大的口氣,居然讓石姑娘親自來見他,而且還是直呼其名?這京中權貴眾多,但到得抱月樓來的人物,誰不是對清兒姑娘客客氣氣的?
認識此人的知客先生終于醒了過來,擦去額角冷汗,一溜小跑到了那人身前,恭恭敬敬說道:“這位大人,我馬上去傳。”然后讓伙計領著此人上了三樓的甲二,抱月樓最清靜最好的那間房,吩咐好生招待著。
等到此人上樓,一樓的這些伙計知客們才圍了上來,七嘴八舌說個不停,不知道來的是哪路神仙,值此抱月樓風雨未至,人心卻已飄零之際,稍一所動,便會惹來眾人心頭大不安。
終于有人想了起來,這位眉毛生地極濃的,像是位尋常讀書人的人物……竟是那日和“陳公子”一道來嫖妓的同伴!陳公子是誰?是抱月樓大東家的親哥哥!是朝中正當紅的小范大人!那來的這人,自然是范大人的心腹,只怕是監察院里的高官。
樓中眾人目瞠口呆,都知道那日發生的事情,自己這樓子只怕把范大人得罪慘了,連帶著大東家都吃了苦,今日對方又來人,莫不是監察院又要抄一道樓?這抱月樓還能開下去嗎?
此時有人嘆息說道:“我看啊……樓子里只怕要送一大筆錢才能了了此事……說來真是可惜,大東家雖然行事很了些,但經營確實厲害……平白無故地卻要填這些官的兩張嘴。再好的生意,也要被折騰沒了。”
“呸!”有人見不得他冒充慶廟大祭祀的作派,嘲笑道:“你這蠢貨,咱抱月樓地大東家就是小范大人的親弟弟。監察院收銀子怎么也收不到我們頭上來,難道他們哥倆還要左手進右手出?人頭頂上還有位老尚書大人鎮著的。”
那人臉面受削,訥訥道:“那這位跟著范提司的大人來樓里做什么?”
來人是史闡立,今日范閑正在輕松快活,他堂堂一位持身頗正地讀書人,卻被門師趕到了妓院來,心情自然有些不堪。
石清兒眸中異光一閃,恭恭敬敬地奉上了茶,知道面前這位雖然不是官員,卻是范提司的親信。這些天大東家一直消失無蹤,對方忽然來到,真不知道是來做什么的。略頓了會兒后溫柔問道:“史先生,不知道今日前來有何貴干。”
史闡立微一遲疑。
石清兒是三皇子那小家伙挑中的人,和范氏關系不深,見對方遲疑,卻是會錯了意。掩唇嫣然一笑道:“如今都是一家人,莫非史先生還要……來……抄……樓?”
她說這個抄字,卷舌特別深。說不出的怪異。
史闡立濃眉微皺,很是不喜此女輕佻,將臉一馬,從懷中取出一張文書,沉聲說道:“今日前來,不是抄樓,而是來……收樓的。”
收樓!
石清兒一愣,從桌上拿起那張薄薄的文書氏,快速地掃了一遍。臉色頓時變了,待看清下方那幾個鮮紅的指頭印后,更是下意識里咬了咬嘴唇。稍沉默片刻后,她終于消化了心中的震驚,張大眼睛問道:“大東家將樓中股份全部……贈予你?”
話語間帶著驚訝與難以置信,抱月樓七成的股份,那得是多大一筆銀子,怎么就這么輕輕松松地轉了手?石清兒知道這件事情一定不這么簡單,皺眉問道:“史先生,這件事情太大,我可應承不下來。”
史闡立苦笑說道:“不需要你應承,從今日起,我便是這抱月樓地大東家,只是來通知一聲。”
石清兒將牙一咬:“敢請教史先生,大東家目前人在何處?這么大筆買賣,總要當面說一說。”
史闡立一手好文字,前些天夜里擬的這份文書是干干凈凈,簡簡潔潔,沒料到最后,他卻被范閑硬逼著來當這個大掌柜,心里頭本來就極不舒服,多少生出些作繭自縛之感,此時聽著對方問話,不由冷聲說道:“難道這轉讓文書有假?休要羅嗦,呆會兒查帳的人就到,你也莫要存別地想法。”
石清兒查覺到范家準備從抱月樓里脫身,用面前這位讀書人來當殼子,但她的等級不夠,不知道太多的內幕,而袁大家也忽然失蹤了,只好拖延道:“既然這抱月樓馬上就要姓史了,本姑娘也是混口飯吃,怎么敢與您爭執什么……”她心中已是冷靜下來,含笑說道:“只是這樓子還有三成股在……那位小爺手上,想來史先生也清楚。”
不管怎么說,只要三皇子的三成股在抱月樓里,你范家便別想把抱月樓推的干凈。她卻哪里知道,范閑從一開始就沒有將抱月樓從身邊踢掉地想法。
史闡立望著她,忽然笑了一笑,兩抹濃厚的眉毛極為生動地扭了扭:“今日收樓,就是要麻煩清兒姑娘……轉告那位一聲,二東家手上那三成股,我也收了。”
我也收了?
“好大的口氣!”石清兒大怒說道,心想你范家自相授受當然簡單,但居然空口白牙地就想收走三皇子地股份,哪有這么簡單!
史闡立此時終于緩緩進入了妓院老板的角色之中,有條不紊說道:“要收這三成股份,我有很多辦法,這時候提出來。是給那位二東家一個面子,清兒姑娘要清楚這一點。”
石清兒冷哼道:“噢?看來我還要謝謝史先生了,只是不知道……您肯出多少銀子?”
史闡立伸出了一根手指頭。
“十萬兩?”石清兒疑惑道,心想這個價錢確實比較公道。就算抱月樓將來能夠繼續良好的經營下去,十萬兩三成股,也算是個不錯的價位。
史闡立搖了搖頭。
“難道只有一萬兩?”石清兒大驚失色。
“我只有一千兩銀子。”史闡立很誠懇地說道:“讀書人……總是比較窮的。”
“欺人太盛!”石清兒怒道:“不要以為你們范家就可以一手遮天,不要忘記這三成股份究竟是誰地!”
史闡立眉頭一挑,和聲說道:“姑娘不要誤會,這七成股份是在下史闡立的,與什么范家蔡家都沒有關系……至于那三成股份是誰的,我也不是很關心。”
石清兒冷聲說道:“這三成股份便是不讓又如何?”
“第一,抱月樓有可能被抄出一些書信之類,什么里通外國啊。至于是什么罪名,我就不是很清楚。”史闡立笑著說道:“第二,京中會馬上出現一座抱樓……既然本人擁有樓子的七成股份。我自然可以將抱月樓所有地伙計、知客、姑娘們全部趕走,然后抱日樓自然會重新招過去……清兒姑娘可以想一下,那座現在尚未存在的抱日樓,能在多短的時間內,將抱月樓完全擠垮?”
石清兒面露堅毅之色。不肯退步:“第一點我根本不信,難道范家……不,史先生舍得抱月樓就此垮了?用七成股份來與咱們同歸于盡?”
她面露驕傲之色:“第二條更不可能。大東家當初選址的時候,極有講究,而且這些紅牌姑娘們與咱們樓子簽的是死契,怎么可能說走就走?”
史闡立搖頭嘆息道:“清兒姑娘看來還是不明白目前的局勢……你要清楚,我現在才是抱月樓的大東家,什么死契活契,我說了才算數。”
石清兒面色一變。
史闡立站起身來,推窗而眺,微笑說道:“至于抱日樓的選址。不瞞姑娘,正是抱月樓的側邊,也是在瘦湖之畔……之所以本人過了這些天才來收樓,是因為前兩天,我正忙著收那處的地契。”
石清兒瞠目結舌無語。
史闡立此時已經完全沉醉于一位狠辣商人地角色之中,揮手撈了撈窗外瘦湖面上吹來的風,繼續說道:“至于同歸于盡……如果貴方始終不肯退出,那就同歸于盡好了……抱月樓的七成股份,雖然值很多銀子,但還沒有放在我地眼里。”
話一出口,他卻自嘲地笑了起來,自己什么時候開始洗去了讀書人的本份,卻開始有些陶醉于這種仗勢欺人的生涯之中?他對石清兒確實是在赤裸裸的威脅,但這種威脅極易落在實處,看似簡單,卻讓對方或者說三皇子根本應不下來。
抱月樓旁的地確實已經被監察院暗中征了,用地什么手段不得而知。史闡立知道,收樓的每一個步驟都走的極為穩定,不虞有失,那位小言公子出手,果然厲害,三皇子手中地三成股如果真的不肯讓出來,小言公子一定有辦法在十天之內,讓這家抱月樓倒閉,今后再無翻身的可能。
“姑娘你不知道這件事情的根源,就不要多想什么了。”史闡立也不需要對方向三皇子傳話,范閑要收抱月樓的消息,早就已經通過范府自身的途徑,傳入了宮中宜貴嬪的耳里,如今三皇子天天被宜貴嬪揪著罰抄書,就算心疼自己的錢被大表哥陰了,也暫時找不到法子來阻止這件事情。
他看著石清兒有些惘然的臉,讀書人柔和地天性發作,笑著說道:“我是一個極好說話的人,日后你依然留在樓中作事,盡心盡力,自然不會虧待你。”
誰知道石清兒卻是一個死心眼的人,總想著要對二東家……負責,雖然二東家只是一個小小年紀的孩子,但她想著這孩子的身份,總覺得這事兒荒謬的狠京都里霸產奪田的事情常見,但怎么會有人連皇子的產業都敢強霸豪奪?
“如果二東家傳話來,我自然應下。”她咬著牙說道:“但帳上的流水銀子,你我總要交割清楚,一筆一筆不能亂了。”
史闡立點點頭,一直在樓外等著的收樓小組終于走進了樓里。看著那一群人,石清兒的眼睛都直了穿著便服的監察院密探……依然還是密探,這樣一群人來收樓,誰還敢攔著?
等看到這行人里面那位頜下有長須,正對抱月樓的布置環境經營風格大加贊賞的小老頭兒,石清兒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再也說不出話來,心想自己就算再盡力,也阻不了范提司大人將三皇子的那份錢生吞了進去。
有慶余堂的三葉掌柜親自出馬,在帳上再怎么算,只怕這抱月樓最后都會全部算成姓史……不,那個天殺的姓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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