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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閑一探臂,伸手在滿地散銀錠里捉住黑箱。
手指上傳來微微粗糙卻又極有質感的觸覺,這種熟悉美妙的感覺,似乎在一瞬間內,灌注了無窮的勇氣與真氣到他的身體內,讓他拋卻了所有的膽怯與心驚,滿懷信心,毫不將身后馬上便要撞來的那艘船放在眼里。
然而他撲進船艙,這一連串動作太快,以至于沒有發現身旁有人。
所以當他雄心百倍背著黑箱,準備搶出船艙,進入大陸,雄霸天下……之時,愕然發現自己的身邊多了一個穿著監察院官服的人,不由呆了一下。
也只不過呆了一下,因為這人是洪常青,是他給予重任的啟年小組親信。沒有時間交談什么,范閑只是看了他一眼,這一眼的意思很明確——老子發了令箭,你丫怎么還不跑?
洪常青愣愣地回望著他,眼神里的意思也很清楚——十三萬兩銀子,哪里舍得丟了就跑?總得替大人您多看會兒吧?
所謂惺惺相惜,會不會就是這種眼神的對視?
眼神一觸即分,洪常青奇快無比地站到了范閑的身后,而范閑那只如蒼龍般難以逃脫的左手,也狠狠地抓住了洪常青的后頸。
锃的一聲!一枝箭準確無比地射中洪常青的腰腹,綻出無數血花,洪常青的臉倏地一下就白了,雖然他前一步是奮勇無比地替范閑擋箭,但他怎樣也沒有想到,這枝箭竟會如此輕松地突破自己的刀風,射中自己的身體。
箭勢未止,狠狠扎進船板上散落著的銀錠,很湊巧地扎進銀錠之中,看上去就像是穿著饅頭的鐵簽,很可愛……很可怕。
范閑沉著臉,一手提著箱子,一手抓著洪常青的后頸,往船尾的方向疾奔,身后箭如雨落,追蹤著他的腳步,追攝著他的靈魂,卻沒有讓他的腳下亂一分,慢一分。
“找黑騎,再會合!”
范閑一腳踩上船尾的欄桿,一掌拍在無力說話的洪常青胸腹間,遞入一絲天一道的溫柔真氣,暫時幫他封了血脈,而他的人,則像一只大鳥一樣,借著這一拍之力,縱身而起,輕揚無力卻又極為快速地飛掠起來。
下一刻,他已經落到了岸上,沒有回頭去看慘慘然跌入海水中的洪常青一眼,雖然他不知道那一箭究竟為青娃帶去何種程度的傷害,但他堅信,青娃不會死,既然他能從那個人間地獄一般的海島上活著出來,這一次一定也能活下來。
這或許是一種心理上的自我安慰,或許是一種祝福,或許范閑真的很相信青娃裝死的本領。
海上。
許茂才捂著半邊流血的臉頰,陰狠說道:“反槳!”他身下的水師戰船極為靈活地開始轉舵,遠離海岸線上的這片廝殺。海面上此時一片濃煙,與白霧一混,讓人們的視線變得更差,許茂才清楚,自己必須趁著這個機會,遠離這片是非地,按照少爺的計劃,開始在海上漂泊,在必要的時候,趕回膠州。
船只快速地在海水中后退,許茂才盯著海岸邊的白色帆船,眼瞳微縮,他此時再也無法幫助范閑,心里很擔心范閑能不能逃出生天。
轟的一聲巨響!
三艘水師戰船中唯一完好無損的那艘,就像是一只沖上海岸捕捉海獅的虎鯨一般,兇猛地,勢無可阻地撞上了監察院白帆官船!
受此強大的撞擊力干擾,岸邊的海水似乎沸騰了起來,掀起了半人高的浪頭,以岸邊為圓心,強烈地向著四周擴散,只聽著一連串喀喇聲響,監察院的官船似乎要被這次撞擊撞散架。
而就在相撞的那一瞬間,六七個人影,憑借著撞擊的巨力,從水師戰船上騰空而起,在空中依然保持著完美的陣形,倏倏數聲,落在了強烈震動的監察院官船船尾。
最攝人心魄的是這六七人當中的那一位,身著黑色薄甲的燕小乙,有如一尊天神,凌空而至,如磐石般穩穩落在船尾的甲板上,落地之后,紋絲不動!
在他身旁,是五名征北營中的親衛高手。
燕小乙到的快,然而范閑和啟年小組的部屬們跑的更快,此時的官船之中,除了那滿地的銀錠和木屑外,已經空無一人。
燕小乙站在船尾,雙眼冷漠地注視著岸上,盯著那個快速遠去的黑點,回腕,右臂一振!
不知何時,那柄捆金絲的噬魂長弓便出現在他的手上,上箭,控弦,一系列的動作一氣呵成,有如流水般。
此時船尾與岸上范閑身體的距離不遠不近,正是長弓最能發揮殺傷力的距離,只見黑色的羽箭離弦而去,勢逾風雷!
這一箭已經凝結了燕小乙已致巔峰的精神與力量,似乎隱隱間已經突破了所謂速度的限制,穿越了空間的隔膜,神鬼莫敵,前一刻還在弓弦上,后一刻卻已經來到了范閑的背后!
范閑此時來不及回頭,也不能回頭,縱使他在五竹的訓練下,成為天底下躲避身法最快的那個人,可是經歷了一夜的廝殺逃逸,面對著自昨夜起,燕小乙最快、最霸道的一箭,他依然沒有辦法躲過去。
箭尖毫不意外地狠狠扎進范閑的后背,不,應該是射中了范閑背著的那只黑色箱子!
岸上霧中傳來一聲悶哼,那個黑點似乎踉蹌了一下,險些被這一箭射倒在地,但不知為何,卻馬上撐地而起,飛快地向著遠方奔馳。
沒有死?
沒有死!
有濃霧遮掩,船上眾人只能隱約看到范閑的身影,即便眼力強大如燕小乙,也沒有看清楚那一箭射中對方的細節。燕小乙的那五名親兵高手的臉上,都流露出了一絲恐懼與疑惑,一夜追殺范閑至此,眾人的信心漸漸流失了。
這世界上居然有人能夠從數百丈高的光滑絕壁上溜下來!
這世界上居然有人能夠被大都督全力一箭射中,卻只是打了個踉蹌!
這些親兵高手忽然想到了自己追殺的那個人的來頭,想到了傳說中的天脈者,想到了許多許多與范閑有關的故事。
燕小乙的心中難免也會生起一些情緒的激蕩,然而他冷漠著那張臉,看不出內心的變化。他一拍船欄,人已經飄然至了岸上,岸畔的林中隱隱傳來馬隊疾馳的聲音。
船尾處的五名親兵高手對視一眼,滿臉堅毅地掠至岸上。
不一會兒時間,林中馳來一隊騎兵,將座下的座騎讓給了燕小乙一行六人。
燕小乙的準備不可謂不充分,此行澹州誘殺,竟是水陸兩路進行,有駿馬在下,范閑如何能逃?
得得馬蹄聲響,追殺范提司的隊伍消失在岸邊的迷霧之中,海上那艘白帆官船受了撞擊之后,開始緩緩地向冰冷的海水中沉去,海面上到處漂浮著尸體與殘渣。
洪常青跳下去了,范閑跳下去了,燕小乙和他的親兵們也跳下去了,十三萬兩白銀也沉下去了。
追捕仍在繼續。
一日后,澹州北的原始密林之中,在一棵大樹的后方,穿著一身黑衣的范閑正坐在青苔之上,用力地大口喘息著,不時地伸手抹去唇角滲出的血水。
然后他輕輕地撫摸著懷中箱子表面的那個小點,心生寒意,自己從少年時,就知道這個箱子的結實程度,自己用費先生給的黑色匕首都無法留下一絲痕跡,但誰能想到,燕小乙那凌空一箭,卻在箱子上留了個記號。
由此可見燕小乙那一箭強橫到什么程度。
想必那些人也沒有料到自己敢直接硬擋那一箭,范閑的唇角泛起一絲笑容,有這樣一個箱子在身,不拿來當避彈衣,那就是自己傻了。
只是他清楚,雖然箱子擋住了箭鋒刺入自己的身體,卻沒有辦法擋住那記凌厲的箭意和那傳遞過來的強大震動力,所以自己的內腑是傷上加傷,真氣也開始有些混亂的跡象。
所以他才會在澹州北的密林之中,被燕小乙的追捕隊伍,困在方圓不足十里的區域中。
不過范閑并不擔心,反而內心深處開始隱隱興奮起來,他用力壓抑下自己微喘的呼吸,雙手手指輕輕一摳,打開了黑色的狹長箱子。
箱子里是那些樸實無華,甚至看上去有些簡單的金屬條狀物,但范閑清楚,這遠遠不如燕小乙手中纏金絲長弓霸道美麗的物事,卻是這個世界中最恐怖的武器。
他閉目休息了片刻,然后雙手開始快速地在箱中活動起來,隨著喀喀喀喀一連串簡單而美妙的聲音響起,一把本來就不屬于這個世界的武器,就這樣平靜地出現在了他的手中。
這把武器上一次出現在這個世界上時,直接導致了慶國兩位親王的離奇死亡,造就了誠王爺的登基,也讓如今的慶國陛下,有機會坐上龍椅。從某個角度上來說,當年大魏的滅國,天下大勢的變化,慶國的強大……所有一切的源頭,就是范閑此時手中這把重狙。
m82a1,一個簡單的代號,黑色的箱子,一個傳說中的神器。
處理好這一切,范閑將箱子關好,把槍抱在懷里,小憩一二,卻怎樣也無法進入真正的冥想狀態,一來是身后山林中燕小乙像只瘋虎一樣,死死地綴著自己,二來懷里傳來的金屬質感,讓他的精神有些分散。
他感覺自己似乎不是在慶國,不是在這個世界,似乎自己是在已經睽違多年的舊世界里,在云南的山林中,和那些窮兇極惡的雇傭軍拼死搏斗。
這種荒謬的感覺,讓他整個人的心神都變得有些扭曲起來,只是強烈的疲憊和對稍后的興奮期待,讓他沒有順手扔下這把槍。
從海邊一路逃至此處,范閑一直沒有機會反擊,或許是骨子里謹慎的毛病發作,他始終只是背著箱子往密林鉆。路過澹州時,害怕會給城里的百姓和祖母帶去不可知的禍害,他自然不能前去求援,遠遠地拉了一個弧線,將燕小乙一行人引至了懸崖后的山林中。
先前組槍的畫面,已經證實了范閑這些年來一直沒有丟下這方面的訓練,猶記蒼山新婚時,他便夜夜拿著這把重狙伏在雪山之上練習,所以他的胸中充滿了信心。
如果說燕小乙是將長距離冷兵器的威力發揮到極致的強者,那么范閑便是一個努力訓練了許久,第一次嘗試遠距離狙殺的初哥。
這是冷兵器巔峰與火藥文明的一次對決。
而這種對比,從一開始,就是不公平的。
锃的一聲!
一枝箭狠狠地釘進了范閑靠著的那株大樹。
但范閑卻是眼睛都沒有睜開一下,也沒有做出任何防御的動作,他清楚,燕小乙帶的那幾個人也是追蹤的箭法高手,聽著箭聲,便知道燕小乙正在對面的山腰上,死死地盯著這邊的動靜,兩地相隔甚遠。
這種小小的試探,不可能讓他愚蠢到暴露出自己的身形。
不知道調息了多久,范閑睜開了雙眼,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在這樣復雜艱險的山林狙擊戰中,無法得到充分的休息,很難回復元氣,他不能在這里再耗太多時間。
他將黑箱子重新綁在了身上,用匕首割下一些藤曼枝葉以做偽裝,再小心地查看了一遍自己留在樹前樹后的五個小型機關,右手提著那把沉重的狙擊步槍,以大樹為遮掩,小心翼翼地向著山上行去。
想著這一夜里死去的人,范閑一面爬著,一面舔了舔發干的嘴唇。
(追捕結束,開始反擊,明兒是大章,我很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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