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著他走出汝江閣,誓把今夜當做這一生我與他唯一有交集的機會好好把握,于是橫生出一股過把癮就死的無畏氣勢。
我緊隨溫納特身后跳上軺車,輕便的雙馬軺車在車夫的駕駛下小跑起來,馬蹄落在青石板上發出“噠噠”的聲音。長安城不設宵禁,初夏的夜里微風習習,到處飄著清甜的花香,東市大街上隔幾步就有一盞風燈,夜游的行人穿梭如織,燈影和人影,笑聲和樂聲,恍若夢境。也許真是夢呢,那我可真不想醒來。
我的學生嬋羽說她最喜歡的季節是初夏。
我想,我也是。
詹姆斯·溫納特正坐在我的對面,雙手輕垂在膝上,他的指節修長分明,食指和中指上有常年握筆磨出的繭子,我見過他的字,筆畫秉直端方,字與字勾連處又有不經意的瀟灑倜儻,我暗暗揣測那是他規行矩步中的一絲叛逆,是冷漠成熟外表下的一顆赤子之心。他握著鵝毛筆寫格蘭德文又是另一番筆走龍蛇的景象,一串串的字母組合在一起像雞爪一樣難以辨認,為了還原那幾頁書上的字跡,我絞盡腦汁地辨認卻依然一頭霧水,到底也沒有看懂寫的是什么,只是照貓畫虎臨摹上去便罷了。
他此刻正歪頭看向車外,墨藍色的大袖長袍很襯他的眼睛。
我抑制不住好奇地問他:“我們這是去哪兒?”
不出所料的沉默。
軺車駛出東市一路向西而行,長安城西墻有三道門:雍門、直城門和章城門。出雍門再往西不遠是灃河,每到十五的日子,總有百姓在河中乘船賞月。灃河映月,是長安城的一大盛景。
但軺車卻沒有順著我的思緒繼續西行,而是穿過朱雀大街后南向一轉,駛入了長安城的西市。
相比于東市往來的達官貴人居多,西市呈現出更加平民化的特征,街面上的店鋪鱗次櫛比,貨物琳瑯滿目,只要有耐心,能從這里淘到西境大陸、冬境群島、阿非利加聯盟諸國甚至未知的新大陸舶來的玩意兒;這里胡人和華夏人雜居,混血血統的男男女女比比皆是,操著雅言、方言和聽不懂的夷語,氣氛熱鬧而自由。
軺車再一拐,停在了一處幽靜所在,這西市怪就怪在熙攘處是真熙攘,幽僻處也是真幽僻。
溫納特率先跳下車,拋給我一個眼神,我疑惑地跟著他跳下車來,車夫駕著軺車自我身后轔轔駛走,馬蹄踏著青石板“噠噠”走遠,我抬起頭,面前是一幢高門大宅,房檐下左右各一盞風燈,燈上寫著一個大大的“貞”字。
貞芙苑?我納悶,溫納特為什么會帶我來這兒?
貞芙苑是和澤芝館齊名的春樓女閭,據傳兩家的老板是同一人,身份神秘,從未露過面。湘虹從二十歲起便同時做這兩家的賬房先生,但就連她也沒有見過幕后老板的真容。
貞芙苑雖然和澤芝館同為風俗場所,但還是有些微妙區別。澤芝館的定位面向大眾,里面的伎倌都是女子,雖然高矮胖瘦清純風流各有側重,但花樣逃不脫歌舞詩酒那一套,但貞芙苑就不同了。
貞芙苑宣稱,在這里你可以找到任何你想要滿足自己隱秘欲望的人和物。人,有男有女,有華有胡。性別、種族、樣貌、身材在貞芙苑只是最基本的篩選條件。侏儒、殘疾人(包括太監)、陰陽人以及怪胎……據說貞芙苑都能夠滿足。每當我帶著獵奇心理向湘虹打聽有關貞芙苑的一切時,她都會板起面孔來訓我:“這一點也不好笑,不要把你的好奇心建立在別人賴以謀生的手段上面。”
湘虹自己在歡場多年,早已慣看人情冷暖,秋月春風。她對待所有人都是一視同仁,既不對那些達官顯貴卑躬屈膝,也不對那些出賣自己身體維生的可憐人頤指氣使。湘虹說他們中的很多人都是因為身體先天或者后天有了“異于常人”的部分,而被販賣至此,遠離家鄉,甚至漂洋過海,潦草一生。因此據我所知,在貞芙苑的所有伎倌,無論此前是什么身份,進入貞芙苑從役都是自愿賣身,受大秦的律法保護。貞芙苑的消費可以用天價來形容,這些錢除了貞芙苑抽成用做維持運營之用,從役的伎倌也能通過自己的勞動(算是吧)得到合理的報酬。而且貞芙苑具有嚴格的會員制度,在這里出入之人非富即貴,高門檻也保證了高度的安全性,同時要求絕對的私密性。貞芙苑每一個新會員的引入都需要至少三名老會員作為擔保,而且要繳納高昂的入會費用和每年的固定支出,相應得到的服務就是——能在這里尋求到任何能夠滿足私密欲望的人和物,以及在特定條件下,這些人/物可以跟著你回家去上門服務。我軟硬兼施地求過湘虹很多次,讓她帶我來貞芙苑開開眼界,每一次都被她或溫柔或嚴肅地干脆拒絕。
“你永遠想象不到人在性這件事上能夠做到怎樣的地步。”湘虹有一次醉后吐真言,那也是她唯一一次主動提起和貞芙苑有關的話題。
就是這么個地方,名字取為貞芙——貞潔的芙蓉,還要高高地把“貞”字掛在房檐下的風燈上,十足十的諷刺。
那么問題來了,詹姆斯·溫納特帶我來這里干嘛?
貞芙苑大門口的侍僮是一對兒侏儒雙胞胎兄弟,個子雖然不高,但是年紀也有三十來歲了,左眼大右眼小的是哥哥大瓜,左眼小右眼大的是弟弟二瓜,因我此前多次在此地糾纏試圖混入貞芙苑無果,因此與大瓜二瓜兄弟也算是熟臉。
兩兄弟倒騰著小腿兒蹦蹦跳跳地躥到我的面前,一邊一個地拉住我的兩只袖子,大瓜眨眨左大右小的眼睛道:“小杜,湘虹先生說你不能進去哦!”
二瓜眨眨左小右大的眼睛緊隨道:“小栩,湘虹先生說你不能進去呢!”
“我……哎……”我一時不知說什么,見到溫納特坦然向前走去的背影,忙甩開兄弟二人,“你們怎么不管管他呀!”
大瓜又眨了眨左大右小的眼睛,雙手環臂道:“他可以進去。”
二瓜也眨了眨左小右大的眼睛,雙手環臂道:“他可以進去。”
那么問題又來了,為什么詹姆斯·溫納特可以進去?他一個異國來客,怎么就能在秦國最高級最私密的春樓里成為座上賓,進出自如?
我發現我對他一點都不了解。每當我覺得自己對他多了解了一分,他就會展示出十分我不了解的地方。
溫納特轉過身來,臉上微微帶著不耐煩的表情,眉心微蹙,就那么看著我。
我的語氣充滿不樂意,向著大瓜二瓜兄弟問:“為什么他可以進去!”
溫納特冷冷地上前,從袖中摸出一只鑲著碩大綠寶石的金戒指,在大瓜二瓜兄弟面前亮了亮。
大瓜眨了眨左大右小的眼睛道:“小杜,現在你可以進去了。”
二瓜眨了眨左小右大的眼睛道:“小栩,現在你可以進去了。”
我一頭霧水、莫名其妙地跟著溫納特邁進了貞芙苑的大門。看著他輕車熟路地沿著抄手游廊邁著不疾不徐的步子。
貞芙苑里面,比我想象中的要安靜得多,這里更像一處清幽僻靜的私宅,除了我們倆沒有別人。游廊上每隔十步一盞風燈,不遠處有水聲,和隔著水傳來的隱約絲竹聲,果不其然,跟著溫納特沿著游廊幾繞,便來到一處小小的渡口,一只小小的木船早已等在那里。溫納特閃身做了個“請”的動作,我便大步踏上船板,船很小,劇烈地搖晃起來,我沒站穩,一個屁股墩重重跌在船中,還不及爬起,溫納特已經輕盈地跳上來,他將竹蒿在岸上輕輕一點,小船便悠悠地蕩向前方。
這私宅內的家湖竟是引了城外的河進來的活水,這使我更加好奇此間主人的身份。我兩手牢牢抓住小船兩側的木板,仔細觀察四周。船在向著湖對岸的一處有亮光的樓閣駛去,絲竹樂聲便是從那里隔水傳來,悠悠不絕于耳,曲子很新,想必不是在坊間市面上流傳的。我對貞芙苑向來有文人騷客出入,詩詞曲譜時不時流出的消息早有耳聞,看來傳言非虛。
溫納特的竹蒿起起落落,波光粼粼,水聲洌洌,我難得不想找什么話題,只想和他這么靜靜待著。
小船劃過一間湖心亭,我側目而望,亭中聚集著男男女女十數人,各個呈現最原始的姿態。(此處省略描述350字)
小船已經遠遠離開湖心亭,我的目光卻久久難以收回。我回過頭前看了一眼一直在我身后撐蒿的詹姆斯·溫納特,他面無表情,目不轉睛,一直盯著前方樓閣,仿佛已經司空見慣這般景象。
湘虹的醉言適時回響在耳邊——“你永遠想象不到人在性這件事上能夠做到怎樣的地步。”
我想我這才算是看到了貞芙苑真實面目的小小一角。
作者有話說:
這一章發的時候很糾結也很猶豫。
省略的那一段是湖心亭比較露骨的描寫(能不能get到恐怕只能靠個人腦補了),當時寫的時候別說這一段,就連這整個特輯都是一氣呵成的,而我自己也覺得這是必要的環境描寫,不是說這里是貞芙苑我才要開個車,而是人物每到一個地點,我都會相應地描寫一下環境,一方面有助于我自己建立世界觀,另一方面我也想盡己所能的通過自己微不足道的筆力讓賞光看文的人對我力圖營造的這個世界有多一點點了解,所以不光是貞芙苑,前文出現的澤芝館、胡人酒樓努什克曼、濮泉宮、麟德殿……我都做了環境描寫。
可是政策和規定總是不允許違反的。再加上我們的分級制度一直沒有建立起來,不得不考慮未成年讀者。
第五十九章被屏蔽使我受了不少教訓,盡管那一章的重點在于達成贏驄和竇景的結盟,兩三行的邊緣X行為描寫只是為了塑造人物在規定情境下的角力和相互試探,在那種情形下,干巴巴地對話實難傳達出那種張力十足的情緒,但我付出的代價是即便第一時間做了修改,五十九章卻遲遲不能解鎖,那個重要結成和重要人物之間相互取信的過程以及他們達成的利益交換這么多的關鍵信息就徹底斷章了,只能直接跳到六十章去。
這是對作品的磨損,也是對作者創作的磨損。我不能再拿故事的完整性來冒險,只能做出退讓、取舍和犧牲。
況且,這世上本就有那種妙筆生花的作者,即便筆下不沾一絲葷腥,依然能夠寫出叫人魂牽夢縈的CP關系,令人久久難以釋懷。很幸運,我就讀過那樣的絕好文字。
所以,我也要向著那個方向去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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